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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香山出租屋,挺好

都市言情2018-12-19 08:55美文阅读网 疙疤秧

  

  六年前,曾小达研究生毕业,从湖北老家一路北漂来到大城市北京,先后在四家民营小企业打工。

  两年前,曾小达从大城市北京一路南漂,去了湖北老家一个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工作。

  两年后,曾小达从湖北老家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一路北上,又漂回了大城市北京。

  两年前,曾小达不是不想呆在大城市的民营小企业,他去外地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业有充足的理由:在北京小民企打工,不再实惠也不再时髦,挣钱不多吧,生活成本却蛮高,特别是没个稳定的窝儿,漂到啥时候是个头儿?

  两年后,曾小达也不是不想呆在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他漂回大城市北京也有充足的理由:在小城市大企业工作,生活成本和工资比较起来其实也不算低。小城市别看地方小,办个公事儿私事儿还不如北京方便。不考虑在北京买房置业的话,还是比在外地能够多攒住点儿钱。漂到啥时候是个头儿?漂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在哪儿不都是活着?

  北京,我曾小达又杀回来了喽!

  唉,还是别这么雄壮了。北京,我曾小达像一只小田鼠,灰溜溜地又爬回来了。

  这次,住哪儿呢?

  曾小达想都没想就来到了香山。

  小达在北京工作了四年,先后在海淀、昌平、朝阳、丰台四个区上班,在五个地方租住过,最后落脚香山,他在这块儿一口气住了三年。香山是风景区,但小达不是住在风景区,也不是住在单元房,他住的是香山脚下村子里的出租屋。

  北京的许多城中村近郊村拆迁了,香山这块儿,四王府、南河滩、普兰店也拆了,不过,还有几个村庄钉在风景区里:西营、北营、南营、塔后身、平西王府、杰王府;煤场街和买卖街两旁、两道街中间,也有成片民房出租。小达在四王府、煤场街、塔后身、西营都租住过。这次,他没去那些地方,他选择了离那些地方都比较远且不在一个方向的平西王府。

  平西王府位于香山社区最南边,再往南去,就是与香山相连的福安山。小达的意识里,平西王府比较偏僻,他以前很少来过这边。他背着个大包,只问了三家,就在福安山脚下的香山小学隔壁找到了二楼一个房间。带卫生间厨房,一月一千二,比他刚到香山的六年前贵了一倍还多,比他离开香山的两年前贵了三分之一。

  小达没在乎,大伙儿不都这样?

  找了两个月,小达找到了工作。在北京的四年里,小达不是当编辑,就是搞培训。这次,小达既当编辑,又当培训师。不同的是,前几年编图书,这次编杂志。有一点相同,前几年,小达最高月薪五千,这次,还是五千。

  小达起初有点儿郁闷:房租都涨了,工资咋不涨?房租涨了三分之二,工资涨四分之一也成啊?不过,照照镜子,小达平衡了:岁数也长了呀,三十六七了!光长岁数没长本事,和刚毕业的小青年干一样的活儿,小青年才三千多,给你五千,老板太高看你了,知足吧!

  前几年在北京上班,不管回来到了晚上几点,小达也要在吃过晚饭后溜溜弯儿。这次回来,小达还是喜欢吃过晚饭后遛弯儿。前几年,小达有时在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子里的小街胡同里转悠,有时上山,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转悠。这次回来,小达只喜欢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转悠,他不想去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子里转悠。回来快三个月了,他天天晚上遛弯儿,却一次也没往里走过,出门就上山。

  前几年,每次在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里转悠,小达总是能够遇到几个熟人:房东、邻居房东、邻居租住户、超市里的服务员、大小饭馆的大小老板和服务员、菜市场卖菜卖肉的、卖猪下水卖麻辣鸭脖打烧饼的,或者他认识的各种香山老户儿。香山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儿,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谁看见谁都觉得面熟。

  在山上的消防通道,几年前,他几乎遇不见熟人;这次回来,更没遇见过熟人,只碰见过几次女房东。女房东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姐,开朗,随和,也喜欢晚饭后遛弯儿。两人摸黑儿在山路上碰面儿了,隔十来米远就能彼此认出对方,不是女房东抢先笑呵呵打招呼,就是小达先开口,“呵,曾老师,又见面了”!“呵呵,大姐,又碰见您了”!

  一个周末,小达回来得有点儿晚,晚饭又喝了二两二锅头,身上软绵绵没力气,好像要感冒。他出了门,在山脚下通往消防通道的路口犹豫了一会儿,一想起爬上爬下,他身上更没力气了。

  小达向里边的街道上看看,快十点了,行人稀稀拉拉,大多是下班回来得晚的年轻租住户,也有收摊回来的卖煎饼的、卖臭干子的。昏黄的路灯照着早春时节的狭窄小街,冷冷落落。小达想了想,迈动脚步向里走去。

  走到通往香山公园正门的买卖街路口,小达又站住了。他向右手看看买卖街,白天熙熙攘攘,晚上却不见几个行人;向前走,是通往香山社区最热闹的南营的马路。小达知道,香山公园门口小广场到了晚上会有广场舞,不过,快十点了,恐怕跳舞的大妈们也都回家了,这会儿应该很安静。南营那边呢?估计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少饭馆和烧烤摊还一片灯火。

  小达迟疑着。他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几口,又看了看买卖街,只看到一家家店铺前边的垃圾、石甬道上斑斑驳驳的水印;一辆辆汽车驶过,发出“啪啪”的声响。

  和过去没啥区别呀?小达皱了皱眉头,向南营方向走去。

  出乎小达意料,南营小街也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几家饭馆还亮着灯,看不到以前那么多的行人和顾客。小达掏出手机看看,十点半了。不过,以前这个点儿,这边也还挺热闹呀!怎么这会儿门可罗雀?

  小达想起了找房时房东说的话。

  “咳,山下拆迁了是不错,香山这边新盖了多少房子,你也看到了吧?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好多外地人都走了。”房东大姐快人快语。

  “他们都去哪儿了?”小达有些纳闷。

  “回老家了呗!也可能是去了更偏僻的地儿。反正香山这边人越来越少了。”

  小达又扫视了一圈,不远处的烧烤摊上冒出一缕缕白烟,有气无力地在黯淡的路灯光圈中徘徊,桌子前没几个顾客。小达身上一阵凉意。

  别人都嫌北京生活成本高,回老家了吧?也可能是挣到钱回老家了,或者挣到钱搬到山下城里住了吧?你呢?踅摸了一大圈,又回到老地方吃草了!

  小达身上又一阵热。可能真的要感冒了。

  南营小街也就两百多米,下了坡儿,是北京植物园西门。小达瞅瞅大门,早就关了。对面不大一片露天娱乐场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儿,几盏路灯还亮着。小达走进娱乐场,坐在一个健身器材上,扭扭腰,蹭蹭背,浑身酸溜溜,软绵绵。确实要感冒了。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小达几乎每天都要走过南营小街,都要经过这个娱乐场。那会儿,他在西营村租住,从这儿往上再走七八百米。西边还有一条路,比这条路好走,小达却喜欢走这边,可以顺便买买菜啥的。那会儿,他的儿子刚刚出生,有时下班回来得早,小达能在这个娱乐场碰见老婆和儿子。老是有许多年轻女人、中老年女人抱着或者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个娱乐场里玩。小达很奇怪,这些人怎么看着都像外地来的,而且大多数看上去是乡下来的,弄得这个娱乐场就像他老家村委会的大院,好像很少看到北京人。不是小达视力好,谁是北京人谁是外地人,北京人能看出来,外地人也能看出来;大人容易被识别出来,小孩子更容易。

  每次,小达躲在老婆身后笑眯眯地逗儿子一下,儿子看到爸爸,很快就认出来了,小家伙儿会冲爸爸咧嘴笑笑,嘴里喃喃着,两只小胳膊伸向小达。小达从老婆怀里接过儿子,亟不可待地亲亲儿子的小脸蛋儿,再亲一下。一天的腰酸背痛不见了。有时候,他会抱着儿子在这儿溜达一会儿;有时候,他立马儿抱上儿子,老婆拎着小达买来的菜,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回家做饭。

  一个星期天,小达和老婆生气,老婆抱着儿子到这儿来了。小达随后跟过来。刚走进场子,他一眼就看到老婆抱着儿子坐在一个健身器材上,正冲另一个扯着孩子在一边玩的年轻女人笑。老婆可能还没消气,笑起来就像在讨好那个女人,那个脸上黑不溜秋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女人却没搭理老婆。小达心里一酸,走过去,从老婆膝盖上抱过儿子,到一边儿的乒乓球台上玩。

  小达扔掉烟蒂,看看那个用来锻炼腰背的健身器材,看看那个水泥乒乓球台,孤零零地,乒乓球台上还放着几块砖头。

  小达闭上了眼睛。

  两年前,小达回老家湖北工作,老家河北的老婆跟着他去了湖北。这次回来,老婆孩子留在了湖北老家,小达父母帮小达老婆带孩子,老婆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一个月两千块钱。

  小达的鼻子有点儿不透气,他知道,真的感冒了。他又看了看那个健身器材,又看了看水泥乒乓球台,走出娱乐场,顺脚沿着一条干涸的河沟边的小路向西边去,就像过去那样。他倒不是想故地重游,他知道前边有条胡同,他想从那儿拐个弯儿回去。

  走了有三百多米,小达来到了一座小桥上。向右拐,就是西营。

  小达站住,又点上一支烟。今晚月色很好,两个人隔三四米能看见彼此的鼻眼。小达朝上眺望,西山朦朦胧胧,山的轮廓却清晰可见,小达还能看到山尖一个叫做打鹰洼的地方那座消防了望台。在香山的三年里,小达转遍了西山,哪个山头上有棵古柏,哪个山头儿有座亭台,他都了如指掌。

  小达的目光在一座座山头上巡视着,古柏是看不见的,不过,好像可以看到山上高大的松树或者枫树,一动不动。

  小达的目光向下来。坡上的西营村就像山脚下的一片丛林,只看到树冠,看不见房舍,只有村子最边上那位养着几只奶羊的大妈家的楼房像一座古堡,突兀地伸出树冠丛。他租住过的那处小院在大妈家往西往上也就百十米,可站在这座小桥上是看不见小院的。不过,小达能够想象到,此刻,水泥地面的小院里应该亮堂堂的。

  小院坐落在山坡上,前边是一个浅山谷,西手的香山和正冲着的福安山一览无余。香炉峰上的片片云彩总是悠闲优雅地缓缓飘过,或索性缀在峰顶,就像他给儿子买的一大团棉花糖。白天和晚上,小达喜欢抱着儿子坐在院子里,给儿子指点山峦,指点香山公园的亭子,还有树木。儿子真壮,才几个月,就能在爸爸的双腿上一耸一耸地蹦跳,一边蹦跳,还一边兴奋地哼唧着,有时还能发出含含糊糊的咯咯笑声……

  小达摸黑笑了,他能感到到,自己的嘴角都笑了。刚才一路走着,一路皱着眉头,脸肌也一直僵硬着,此刻,嘴角有点儿发皱。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伸手搂抱孩子的动作,紧接着,愕然惊醒。

  西营那个白天黑夜都亮堂堂的小院子,是小达在香山最快乐的记忆。在哪儿的一段时间里,他腿部受伤,却在昌平科技园区上班。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就要出门,拄着一根登山杖,从西营走二里地,到香山公交车站;从香山车站坐331到五道口;从五道口坐地铁,先到西二旗,再从西二旗倒昌平线;从沙河高教园站出地铁,再倒昌平小公交,多少路呢?22还是21?最后,到昌平科技园区下车。这样单程一趟两个小时多点儿,刷卡车费两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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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条线路,他可以从香山车站坐到北京植物园,倒运通112,一下子就能坐到朱辛庄公汽站;从朱辛庄公汽站倒车,坐到朱辛庄地铁站。这条路线费时较短,他可以晚起半个小时,全程花费三块六。小达只走了两次,就换了上边的路线,一次可以省八毛钱。

  下午下班,小达从昌平科技园坐昌22路还是21路小公交到地铁沙河高教园站,从朱辛庄出站。朱辛庄地铁站离运通112公汽站足有七八百米,本来有公汽,一站路。为了省四毛钱,尤其下班了,不像早上需要赶点儿,小达就拄着登山杖,迎着黑压压一溜溜从城里和上地下班回朱辛庄出租屋的年轻打工族们,一瘸一拐地走上七八百米,到运通112公汽站。

  本来,小达可以走早上的线路,不过,到了五道口,从地铁站到公汽站也有三四百米。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再倒331总是没座,他要一路站到香山。下班的青年男女也都够累的,好多在车上干脆开睡了,小达尽管住着拐杖,却少有人给他让座。偶尔有让座的,小达看看可爱的小姑娘小伙子疲惫的面孔,往往谢绝人家。

  小达经常能够回忆起、至今也还记得瘸腿走过朱辛庄那七八百米的闹心。大半年前,小达在香山爬山,不小心掉进了山涧,右大腿粉碎性骨折,在黑山扈那边的解放军309医院做了髓内钉手术。半年后,腿伤还未痊愈,小达就到昌平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右大腿长长的大疤瘌只是痒痒的,膝盖周围却钻心疼,好像扥着了筋。更让他担心的是,伤腿会冷不丁地抽搐,自己给自己使个绊子。他可不敢让自己再摔倒了,他不是怕挨刀,他是怕花钱,上次那个手术,花了他四五万,那是他仅有的一点积蓄。花钱还不是最让人心疼的,小达耗不起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又不是工伤,公司也不会管你;不但不管你,一天不上班就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最闹心的,是在运通112始发站候车那会儿。他老是觉得运通112车次太少,每次好像都要等上半个小时才发一班。小达记得清清楚楚,每天,自己都会在心里骂骂咧咧:妈的,车次这么少,干脆取消得了!有你这班车,乘客指望着你,你却磨磨蹭蹭半天才来一次;没了你,乘客干脆想其它办法了,也不用受你的煎熬了!

  小达不是为了赶点儿,也不是肚子饿,他是急着回家抱儿子。

  回程这一趟,小达要花三块二,比走五道口多了四毛。不过,可以早二十分钟回到家。他本来可以再花四毛钱,从植物园或卧佛寺站倒563坐到香山超市前,少走四五百米。小达很少这样,他总是从卧佛寺步行回西营,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儿子,倒也不觉得有多累。

  回到西营那个小院子,一般都是晚上九点左右。老婆给他留着饭菜,小达总是让儿子坐在自己的左腿上,一边吃饭一边逗儿子,还会不停地喂儿子。儿子像他爹,才八九个月,却开始喜欢吃肉了。小达用筷子夹着一粒肉末在儿子眼前一晃,小家伙就会立马儿兴奋起来,浑身抖动着,往前探着身子,小嘴巴张开,嘴里还发出“嗯嗯”的焦急声。小达总会哈哈笑着,一点一点地喂儿子。

  爷俩儿吃过饭,已经十点多了。小达抱着儿子,在院子里和院门口溜达一小会儿,就和儿子上床睡觉。爷俩儿总是脱个精光,小达的胳膊和双腿圈着儿子,儿子细腻的婴儿肌肤摩挲着小达细腻的大老爷们儿肌肤,儿子肥厚的小脚丫子踢腾着小达的伤腿,小达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很快,爷俩儿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小达又笑了,就连嘴角眉梢都笑了……

  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唯一一次让小达记在脑子里的不快,来自一个在院子里干活儿的老乡。那年夏天暴雨不断,院子坐落在山坡上,新填的土,雨水钻进去,水泥地面下陷,狰狞地裂着老长老深的口子。房东找了在附近干活儿的农民工铺地面。巧的是,这些农民工和小达是老乡,还是相邻县的。小达很高兴,一边给老乡敬烟一边和他们聊。几个老乡问:“老乡,你在哪儿干活儿?住这样的独门独院,挣钱一定很多吧?肯定比我们挣钱多啦!”

  小达呵呵笑笑,心里却有点儿不高兴。在小达老家,“干活儿”这个词用在出粗力的农民工身上,吃公家饭叫“工作”。我戴着眼镜儿,穿得规规矩矩,看着像“干活儿的”?

  另一个听说话就比较刻薄的中年老乡说:“一个月不挣一万块,敢住这地儿?”

  小达更不高兴了,这不是觉得我不配住这地儿?可我就是住了!

  其实,那个小院两间浅浅的房子,租金一月一千六,村子里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也要八九百,小达算算,两间房带一个小院儿,不算贵。尤其是小院四下都不挨其它房屋,儿子出生了,其它地方的房东都不愿把房子租给带小孩的。

  小达敢住这样的独门独院,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肯定能挣到钱。那个时候,他也就三十出头,正是挣钱的好岁数。可是,五年过去了,我曾小达又踅回了小小的出租屋,儿子老婆也留在了老家!

  小达用力抽了一口烟。他抬头看看西山山影,看看小院的方位。那个小院估计得涨到两千六了吧?要是搁这会儿,我无论如何租不起。还真他妈让那个乌鸦嘴老乡说对了!莫非老子脸上身上带着住不起独门独院的相?小达猛地想起,那个老乡还真说过他会看相。

  小达向桥下吐了一口口水!

  这时,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小达急忙转转身,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了擦眼睛,擦了擦嘴巴。夜色皎洁,香山这块儿的月色比城里好,空气凉水一样透明。小达看到,一个人影沿着小路从西营方向朝他这边走来,走得似乎还挺快。

  小达又掏出一支烟,点上,站在小桥边。

  人影儿越来越近。相距二三十米远,小达转过脑袋,打量打量人影儿。好像有点眼熟,西营村民?西营村才二三十户人家,小达在西营住了快一年,他认识村里几乎所有的村民和租住户。

  这么晚了,还下山干嘛?哦,可能也是一个喜欢夜里遛弯儿的人。谁呢?看身形有点儿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了。真要走个迎面,打不招呼呢?

  人影儿继续急匆匆地向这边走。相距十来米远的时候,小达再次扭脸盯着越来越清晰的人影,认识!谁呢?还是想不起来。

  小达转过身,面朝小桥下长满杂草的小河沟,他吃力地回忆着。突然,小达想起来了:是他,小司,司小明,小达过去的一名同事!

  小达一阵惊喜!他站在小桥边,叉着腰,咧着嘴,笑呵呵地,等小司走得更近一些,两人也好彼此惊喜地一起咋呼。

  小司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边向小桥这边走着,一边还不时地摇头晃脑。小达听不见他唱歌,他知道,小司可能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小子,几年过去了,走路还是老习惯,总是急匆匆地,像是去干啥大事儿,还总是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距离小达只有三五米左右,小司注意到了他。他看了看小达,似乎怔了怔,脚步也迟疑了一下,慢下来。

  小司是一个蛮帅的小伙子,白净的瓜子脸庞,双眼皮大眼睛,小达还曾经笑著称呼他“小白脸儿”。小司说,“曾哥,别这么开玩笑,好像我是一个奶油小生,蛮脆弱的人。不是的,司小明不是脆弱的奶油小生,司小明是中国猛男。有胆量漂在北京,有胆量住在香山出租屋,不算猛男?”

  “中国猛男”的脚步明显放缓了。小达想着,小子可能像刚才的自己一样在寻思:这个看着眼熟的人到底是谁?小达笑呵呵的,也不开口。小子,吓你一跳吧!

  小司又看了看小达。他犹豫着,磨磨蹭蹭朝前挪动脚步,脑袋转动着,左顾右盼。

  小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老大哥了?

  小达定定地注视着小司,眼前有点儿模糊了。夜色再好,他也看不清小司的小白脸儿,更看不清小司女人般的双眼皮大眼睛。但他知道,小司此刻正睁大眼睛用力回忆。小伙子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喜欢圆睁双眼。

  小达叼着烟卷,站在小桥边,还是笑呵呵地,等着小司惊叫“曾哥,你从哪儿冒出来了”?!

  约莫只有三四步远了,小达依旧笑呵呵地等待着。突然,小达看到,小司转过身,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折返回去了!

  小达一愣:小子,咋回事?咋着扭头溜回去了?没认出老大哥,还是不愿意搭理老相识?都不至于吧?

  小达想喊他。他望着小司急匆匆的背影,试了试,没喊。他有点尴尬地站在小桥上,继续望着小司越走越模糊的背影。一阵山风吹下来,小达身上湿冷。

  不会没认出来吧?不会没看清是谁吧?我戴着眼镜都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咱俩那次一起去体检,你小子一点五的视力,不至于看不清几步远的一个老熟人吧?

  小达望着小司走去的方向。前边是一个拐弯,小司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等小达眨巴两下眼睛再定睛看,小路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达说不出失落还是尴尬。他叼着烟卷,站在小桥上,茫然看着夜色朦胧的小路。两旁的灌木和小树倒是像一个个人影,却一动不动。小达在原地踱了几步,又看了看小路,然后,抬头看看高坡上的西营村,看看西山山影。他轻轻叹口气,摸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转身回去。

  走到胡同口,小达又回头看了看小路,看了看西营村。

  也许小司真的没认出我,或者没在意。三更半夜,一个遛弯儿的人,谁特别注意另一个也是遛弯儿的人?再说了,足有两年不见面了,乍一碰见的确可能想不起来。也可能,小子每天遛弯儿走到这座小桥边就折回去。这么说,小司不知道啥时候也搬到西营村住了?

  一路上,小达不停地想着小司,想着两人过去的交往,想着小司刚才的怪异。直到睡觉前,小司的小白脸儿,小司女人般的双眼皮大眼睛,以及他喜欢微微低着头急匆匆走路的身姿,还在小达眼前晃动。

  

  六年前,小达和小司在四季青世纪城附近同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公司从事公务员考前材料编辑业务。小达硕士研究生学历,政治学;小司专科学历,医学。不过,两人干一样的活儿,常常合伙儿编写同一本材料。说编写,不如说抄袭,也就是在电脑上复制、剪切、粘贴,然后弄出一本本“公考宝典”。

  凑巧的是,小达和小司都在煤场街租住,常常乘同一班公交698或715上下班。香山是起点站,早晨上班路上,两人往往坐同一排两人座;下午下班全都没座儿,两人就站着挤在一起。无论坐着还是站着,两人总是走一路聊一路。

  “曾老师,真佩服您,211院校正儿八经的研究生!”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是刚到公司的新员工,小司比小达早入职两三个月,彼此还不大熟悉,上班的公交车上,碰见了,小司先和小达打招呼。

  “唉,研究生怎么了,还不是和专科生一样打工?你看看咱们公司,大多是专科二本,工资和研究生差不多。”小达牢骚。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老生常谈,他也并不十分认同这些说法,只是坐车闲聊没话找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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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司看了看小达,说:“曾老师,我的意思是,您一个211院校研究生,本来也许能够在小城市或者小县城找份体制内的工作,也许工资不高,挺舒服,小地方儿的中产吧?就那样一辈子自得其乐自我感觉良好也挺滋润,您却漂到了北京。我是因为这个才佩服您,不是因为您是211院校研究生才那样说。在北京,您站在中关村随便哪个过街天桥上喊一声‘曾博士,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呢’!保准有十个人同时答应你,而且还都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博士。”

  小达那个时候已经三十出头儿了。他扭脸看看二十三四岁的小司,小伙子女人一样的瓜子脸蛋儿白白净净,两只双眼皮大眼睛比一般的女人眼睛都要柔媚。小达知道,这样的男人比较脆弱,神经病发病率比其它面相的人高多了。所以,他不愿再和他瞎掰活。

  不过,小达毕竟三十出头了,一转念,他还是笑呵呵说:“呵呵,是啊,是啊!司老师!”接着顺口问,“对了,司老师,您什么学历?”

  小司看看小达,眼光闪烁一下,然后,几乎有点儿义正词严地说:“曾老师,我就是专科生。”

  小达一脸的尴尬,心里埋怨自家:三十出头了,咋还是嘴上没毛儿?

  还没等小达说话,小司紧接着自问自答,“专科生怎么了?干工作不能只看学历,主要看能力。有些本科生、研究生还不如专科生能干,还没专科生工资高,特别是大龄研究生。”

  小达脸上一热。他看看小司,又抬头看看一圈儿站着的乘客。乘客大多是年轻打工族,不是在低头玩手机,就是在低头打瞌睡,谁也没功夫注意他俩。

  “呵呵,司老师,您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也只是职场流俗观念,甚至是用人单位的鬼把戏。固然有少数专科生比本科生研究生能力强,但总的来说,高学历相比较低学历……怎么说呢?哦,这么说吧,高学历还是应该比低学历工资高一点。要不,还培养研究生干嘛?干脆都办成职业技术学院得了!”

  “那不一定!许多老板招人,更看重专科和二本,不看好重点本科和研究生。在公司,也往往是学历低的管着学历高的。”小司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小达看看小司,知道小子生气了。小达心想,我的面相学水平还是凑合的。

  小达皱着眉头,脸上不再尴尬,心里开始恼火。他看看小司,说:“司老师,你说的这些,都是社会流俗说法。没文化的老粗这样说说还可以,一个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专科生,这样说,就有点儿让人不敢恭维了。”

  一名站在他俩身边的小女生从手机上移开眼睛,白了他俩一眼,她的目光正好和小达抬起的目光相遇,小达的脸“腾”地红了。不等小司说话,小达抢着说:“司老师,咱俩都够敬业的,上下班途中还在讨论工作。等到了公司,咱们把这个社会热点问题说给其他编辑,大家讨论讨论,本期申论热点就选这个。不过,这会儿,咱俩还是小声点吧,免得影响公共安静。”

  说完,小达还笑呵呵地轻轻拍了拍小司的肩膀。

  小司看看小达,仰脸看看周围的乘客。他扭过头,压低声音,也有点不好意思。

  小达冲小司笑笑,坐正身体,掏出手机胡乱浏览。公交车呜呜狂奔着,车上没人说话。偶尔,自动报站女声温柔清晰地报站,又高又胖的男乘务员嘟嘟囔囔地人工再报一次。

  午休的时候,小达尽管有些疲惫,却睡不着。他在桌子上趴了一小会儿,看小司正在电脑上玩着。想了想,他走过去,轻轻拍拍小司的肩膀,“司老师,也睡不着?一起出去溜达溜达吧?”

  小司抬头看看小达,也没说话,关上电脑,穿上羽绒服,和小达一起走出办公室。

  今天没雾霾,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公司楼下通往一片空军疗养院的小路上散步。路上很安静,两旁不高的油松竟然还是绿油油的,松果张着嘴儿,可以看到里边油亮的松子。

  “司老师,咱们都是直脾气啊!早上在车上一番争论,我也是信口开河,你千万别介意。”小达首先开口。

  “曾老师,我非常坦诚地告诉您,我和您辩论,和任何人辩论,都不掺杂丝毫的个人意气,都不是逞强斗勇,更与人格攻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全都是直抒胸臆,有啥说啥。说句高大上的话,我只遵循人类正义理性原则。您可能觉得我幼稚,觉得我可笑,可我就是这个性格。”

  小达看看小司,不像在装。他心里突然热乎乎的,伸过双手,拉住小司的双手,笑呵呵地说:“老弟,来,握握手。”

  小司也呵呵笑了,他握着小达的双手,摇了摇,“曾哥,我能看出来,您也是真诚的。这就像两个不同年龄彼此陌生的基督徒在公交车上三言两语后的惊喜和感动。”

  小达用力握了握小司的手。抽出手,拍拍小司的肩膀,“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此处无声胜有声!”

  “嗯,曾哥!”

  小达看着静静的小路,叹口气,“小司,我这个年龄了还在四处漂泊,你是不是会觉得我还没长熟?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不大正常啊?”

  小司转过身,“曾哥,这也正是我敬佩您的原因。早上在公交车上说的话,尽管个别词句让我听着不顺耳,我却从中听出来了,您是一个有理想的老大哥。不是冲这一点,我都没兴趣和您一起出来溜达。”

  小达知道小司说的是心里话。小司在编辑部不大喜欢和年龄相仿的男女编辑闲聊。小达起初觉得小伙子性格可能有些孤僻,这会儿,小达明白了。

  “小司,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很欣慰。我也算是老江湖了,我想问问你,你跑到北京,说成工作也好,说成打工也罢,到底是为了啥?为了混饱肚子?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还是其它?说实话,尽管老江湖了,这几年来,我反倒越来越纠结这些问题,老弟,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小司站住,笑着说:“老兄,您呢?您这个年龄,对于这些人生大问题应该思考得比我深刻,您是为了什么?”

  小达哈哈笑了,“小司,老弟!你让我先说,我就说。直到读研那会儿,我还的确感觉心中有一种冲动,啥东西?我也说不清,但是,总是有一种隐隐约约有时候还火辣辣的冲动,好像不去追逐这种冲动,我就安不下心。小司,我就是瞎掰活,你别笑话你哥这个老北漂。”

  小司手里正玩弄着几粒松子,听到小达的话,小伙子扭过脸,定定地看着小达,“曾哥,你不是那种庸俗的大多数,我能看得出听得出,你也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人。不过,你把它们说成瞎掰活,说明你自己心里还不是真自信,信念还不够坚定。你别嫌兄弟说话不留情面。”

  小达脸上热辣辣的。刚才吃过午饭,办公室里空调温度很高,他就感到脸上又热又涨。出来经风一吹,冷飕飕地难受。这会儿好像又热了,不过,不再热得那么难受。他看看小司,小伙子一脸庄重。

  “小司,我出来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装谦虚,也不是发牢骚。我刚才那样说也不是开玩笑,不过,我说的是过去。过去,我也觉得自己有想法。东奔西跑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早餐是真的,午餐是真的,晚餐也是真的,每月的工资是真的,每月的房租是真的,至于精神,说实话,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嫩,脸上还发烧。几年前考研面试时候,几位老师问我,你读研的动机是什么?我声音颤抖着回答:为了理想信仰而读研!为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读研!”

  小达说着,鼻子翕动几下。他掏出餐巾纸,擤了擤鼻涕,然后带笑接着说,“我给你说,小司,我当时说的全都是内心的想法,一点也没装。现在回想起来,尤其哪天晚上喝醉了突然回想起当初的话,我自己都无地自容。”

  小司站住,转身看着小达的眼睛,他的声音有些激动,“老兄,你这样说,我非常失望,甚至会因此鄙视你!你这还是抱怨牢骚,是理想未能及时实现的怨天尤人,我听得真真切切!我给你讲,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是一种骨子血肉里的气质,虔诚信徒的执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坚定,你改不掉。理想主义不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刺激,它是人类生存发展必不可或缺的一种器质性冲动;信仰不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它是社会发展须臾不能离弃的一种现实性需要!”

  大曾把目光转到一边的油松上。他低头想了想,说:“呵呵,小司,过了而立之年了,我想的当然也就更多,我敢说,你比想的多!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也许,理想和信仰都不过是陈旧年代的图腾,包括所谓高尚的理想信仰,都不过是中世纪的蒙汗药,类似巫师精神错乱的谵妄,通俗点说,类似小孩子和病人发癔症。我这个年龄的父辈们对理想信仰全都充满狂热激情,我过去崇敬他们,但现在,我越来越同情他们,甚至为他们悲哀。但我能够清晰地审视他们,然后是谅解。不过,到了我这一代,理想信仰都不再有那么大的魅力或者说魔力了。这绝不是人类的堕落,这是社会的又一次重大进步,就像人类终于走出了中世纪的巫术时代。没想到,你这个新生代竟然还对理想信仰如此……”小达歇口气,顿了顿,“如此钟情,如此虔诚,或者说,如此痴迷!”

  小司突然挥了挥拳头,声音有点发颤地叫道:“曾老师,您要小心了,小心因为自己混得糟糕对理想信仰怨天尤人,甚至可耻地愤恨背叛!您应该听说过,理想是人类腾飞的翅膀,信仰是人类生长的激素。没有理想和信仰的人,与行尸走肉何异?宁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

  小达看看小司。小司接着说:“我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本来也想跟我来北京,噢,她自己也想来北京。后来,另一个男同学的爸爸,一个在小县城当官的,给她在老家县医院找了份有编制的工作,结果,她原来的清纯向往和一腔热血变成了一盆猪血,变成了一汪浊水,就那样自甘堕落地在四川老家那个小县城自甘堕落着,努力成为一头吃饱喝足然后繁衍猪娃的小母猪。曾老师,我给您说,我很鄙视她,我很鄙视他们两个!”

  小达看看小司,他的脸上红红的,眼睛里还亮晶晶的。小达急忙扭过脸。他好像看到了几年前考研面试现场的自己。本来,小达觉得小司就像今天大多数青年,半生不熟,读了几本书,跑了几个地方,便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服,啥也不在乎。和这样的小青年遭遇,小达多少有点儿害怕:他们会不会突然鼻子里一哼甩给我两句难听的然后走开?个别愣头青甚至敢对着我挥拳头吧?这会儿,小达一眼就看透了小司,或者干脆说,这个小兄弟本身就是透明的,没长熟的小青年不都是多汁透明的玻璃翠?

  小达没去琢磨那名女同学是否小司曾经的恋人,即便是,小达也相信,小司的情绪也并非完全针对那两个“堕落的”男女。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走到了疗养院门前,地上划了几道警戒线,还有士兵站岗。小司站住,两眼紧盯着大门和哨兵。小达看到哨兵一脸警惕,拍了拍小司的胳膊,两人一起往回走。

  “我就喜欢这样森严壁垒的,多庄重!”小司回头看看哨兵,说。

  “呵呵!不过,可别在这种地方乱说乱动,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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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地方本来就不是让人玩的地方。”

  小达皱皱眉,“小司,你上学的时候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吧?”

  小司有点儿纳闷地看看小达,“曾哥,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莫名其妙啊!”

  “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听话的好学生。我就像尼采,”本来,小达想问“知道尼采吧”?但没问,“尼采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突然下起了雨,其他同学都跑起来了,尼采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走着。他的妹妹问他,哥哥,下雨了,你怎么不跑啊?尼采回答,老师说过,放学回家的路上要规规矩矩地走。”

  “德国人就是这么轴儿!不过,听到这个故事,还是感觉有点儿悲凉。”

  “要是换了你,小司,你跑不跑?”

  “曾哥,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还真没想过。估计我也不会跑,也会像尼采那样乖乖地正步走。我上学的时候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有一年还获得了全市红花少年称号,学校专门给我举办了一场报告会,还请到了乡里的干部,县教育局的干部。村里的人见了我爸妈都说,你们老司家可出了个有出息的娃!过去,我放了学,爸妈老是让我下田干农活,从那儿以后,再也没使唤过我,就叮嘱我好好念书。”

  “嗯!真是个好学生!”小达和小司打趣。

  “曾哥,你上学的时候肯定更是好学生,不是好学生也考不上研究生。”

  “咳,我是工作了几年又读的研究生。不过,我的确也和你一样,丛小学到初中,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只是到了高中,我学习成绩很优秀,班主任专门找我谈过话,说是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到时候考上重点为学校争光,就不要在乎什么三好五好了,把学习弄好就成。”

  “哈哈!曾哥,我上高中的时候学习成绩就滑坡了,可不像你那样能够享受重点保护待遇。不过,我们学校也有重点保护对象,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踩的千金小姐,也是只让专心学习,不掺和乱七八糟的这荣誉那评奖的。”

  小达想了想,问:“小司,你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肯定也经常让同学们回答:你们长大想做什么?”

  “当然!好像全中国的学生都少不了这项教育。”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也不例外,不是科学家,就是艺术家;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是将军部长啥的。曾哥,你们呢?”

  小达笑着说:“和你们差不多。不过,你们这一代比我们多了将军部长。我们除了科学家,就是工程师,还有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小司,你觉得这样俗不俗?”

  小司楞了一下,扭头看看小达,“曾哥,这有什么俗的?不但不俗,还高大上。哦,你是受了这几年一些观念的影响,自我个性独立人格啥的。我觉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必须对民众进行理想信念教育,甚至要进行灌输,这是增强群体凝聚力的必要手段。当然,也不能因此忽视了个性和独立精神。可最近几年,有人为了张扬人性个性,甚至是出于别有用心,竟然臭骂理想信念。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俗。我到初中才知道了拿破仑那句名言。当时我就觉得,拿破仑这个农民很俗,怪不得他的贵族老婆一生都看不起他。”

  “哈哈!老弟,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也一直认为不能矫枉过正。过犹不及,还是应该取两用中,孔圣人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对,曾哥!我倒不是赞同中庸,在我看来,中庸就是庸俗,就是世故。我是认为应该坚持正确的、高尚的观念,正确的高尚的和错误的低俗的往往势同水火,它们怎么可能掺和到一块儿?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为何到了近现代这么落后,正是儒家思想给折腾的。”

  小达看看小司,他知道和这个小嫩鸟说不清。小达很喜欢读《四书五经》,尤其大中论孟,他最敬仰的中国人就是孔孟。

  “小司,我上小学的时候,出了这么一件趣事儿。”小达转换话题。

  “嗯?”

  “同学们不是想当科学家,就是想当工程师,一名女同学说,我长大想当个厨师,给我爸爸妈妈做好吃的。同学们哈哈大笑。女老师开始也笑了,但紧接着,女老师白了那名女生一眼,没好气地说:坐下吧你!”

  “呵呵,”小司笑笑,“曾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在说啥。”

  小达心中暗骂:小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还是盲肠?咋着我一张口你就知道我想说啥?还是年轻啊,总爱逞能。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也这样回答,我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工程师,我就想像我爸爸那样,长大了卖煎饼,然后开饭店,当上大老板。老师也是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你就这点儿出息啊?结果,第二天,男生的妈妈就找到了学校,张牙舞爪质问那名老师和校长:我儿子想开饭馆当大老板,有啥错?我家当初卖煎饼也比你们穷教书的有钱,这会儿开酒店,你们全校老师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我家钱多!”

  “哈哈!小司,你怎么看这名家长?”

  “我不觉得卖煎饼开饭馆没出息,但是,我仍然觉得那个母老虎太猖狂,还特别恶俗。”

  小达点点头,然后,轻轻叹口气,“小司,我们的确都是好学生啊!”

  

  编辑部主编换人了,原来的年轻男主编,换成了一个年轻女主编。

  女主编起初是本编辑部副主编,三十来岁,据说因为喜欢拉帮结派导致编辑部勾心斗角,业绩一直滑坡,被老板赶到另一个编辑部当普通编辑。换了男主编,干了两年,业绩还是上不去。三轮车书贩出身的安徽老板一怒之下,又把女主编弄回来,换掉了男主编。

  小达是男主编招来的,编辑部很需要小达这个政治学硕士做申论热点,同时,男主编也想利用小达排挤另一名男性副主编,他是女副主编原来的同伙,俩男女老是一起给男主编挖坑儿。小达开始不知情,后来看出来了;看出来也没办法,出来打个工只是一枚棋子,主编让干啥就干啥,被当成了枪头,他也只能陪着小心干活。

  北大历史系本科毕业的男副主编年龄不大,还出过一本玄幻小说。作者介绍中说:豪爽豁达,侠肝义胆;唐吉可德一样骑着瘦驴拖着长枪挑战风车巨人的理想主义者和主义信仰者。没说哪种主义,挺神秘,玄幻小说嘛,又是二十出头儿的小青年儿。

  小达第一眼看到男副主编,就知道他不会是豪爽仗义的人,也不会懂得啥叫侠肝义胆。小伙子的两道眉毛密密地搅在眉心,这样的男人,大多心眼多,却比女人还小。心眼又多又小,智商又特高,这样一个大活宝,想想吧,和他打交道有多闹心。

  有一次,公司一名男性老员工刁难一名男性新员工。新员工也不是省油灯,反唇相讥:“你多牛叉啊?大伙儿不都是在同一个三轮车书贩手下打工?你看看男副主编,我从没听过他和你这个资深老员工说过一句话!”

  老员工脸上一阵发白,气急败坏地说:“他和谁都不说话!”

  小达听了,心里更发怯。

  说男副主编和谁都不说话不符合事实,他喜欢和年轻的女编辑说话,一说就是半天,喷喷嚓嚓,也不怕打扰别人。可要是有谁在工作的时候连续咳嗽几声,他也会吆喝:“我貌似听到打雷!谁打的?”

  起初,小达很喜欢这个高考状元小伙儿。让小达纠结的是,尽管他常常主动和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一轮的小主管打招呼,小主管却不和小达这个比他大一轮的老手下说话。开始,小达不在乎:名校毕业生好多都这德性,我老人家不和小毛孩一般见识。小达想起了在公交车上和小司的争论。小司也不嫩啊!对了,小司是不是因为这个小主管才引发那样的人生感叹呢?

  一个周末,小达一个人在编辑部加班,看到男副主编养在窗台的一盆花蔫吧了。他想了想,给它浇了浇水。周一早上,男副主编对一个小美女编辑说:“看呀,我的花儿又活过来了。”小达笑呵呵地说:“是我给它浇了浇。”

  男副主编瞥了小达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冷冷地,没说话。

  嘿,这都他妈啥玩意儿啊?从此,小达再也没有主动和男副主编说过一句话。妈的!社会上的人之所以把高智商高学历的人一律臭骂成低情商,正是你这号儿没长熟的小公鸡小柴狗闹的!

  不过,看到男副主编和小美女编辑们欢笑一堂,看到小美女编辑对男副主编一幅幅崇拜的样子,小达真诚地想:唉,也别骂人家小伙子,有代沟了呀!老子爷爷老妈老奶和儿子孙子妮子孙女有啥可说咧?

  男主编看出了猫腻。

  他让小达做终审,专门审核男副主编的书稿。男副主编是学历史的,对政治学不外行,却也不够专业。小达刚来的时候,有一次,这个小子就坏坏地笑着说:“曾老师,你们政治学专业也做硕士帽博士帽?哈哈哈!”小达因此知道,小子真的不懂政治学或称政治,偏偏申论考的主要是政治。小达并且因此感到北大历史系也没啥神秘。

  女主编也是政治学硕士研究生。巧的是,她和小达还是湖北老乡。小达孝感的,女主编荆门的。更巧的是,他俩并且毕业于同一个城市武汉,母校只隔了一个街区。小达刚到公司就听前任男主编说过,小心点儿,这个女人自我表现欲望比一般人都强。自我表现欲强的女人,性欲肯定也强,两种欲望是同一种蛋白质在发酵。她是公司有名的“坏女人”,倒不是说她裤裆里有多不干净,是脑子里不干净。

  刚开始,小达看不出女主编裤裆里或者脑子里有多不干净。她个子不高,小身体紧凑滚圆,是男人都喜欢的浑身上下有弹性的女人。她圆圆的脸蛋,两只双眼皮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眯缝着。酷爱面相学的老江湖小达知道,这样的男人女人一般心眼都多且不平和。遗憾的是,女人笑眯眯眯缝着双眼皮眼睛,一般男人看着她的眼睛总会往下想,也就扔了戒心。女主编上任,小达看了她几天,就完全放弃了戒心。

  女主编还喜欢作诗。有一次公司联欢,三十来岁的女主编站在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然后,双脚并拢,做了一个小女孩可爱的跳跃动作,笑嘻嘻地朗诵自己的小诗。小达看着听着,盯着女主编有弹性的小身体,盯着她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腿,听着她略微沙哑一点儿的朗诵声,身上突然惊出了一层冷汗: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像小白兔一样可爱地蹦跶,这个女人果真不简单!我以后在她面前可得夹着尾巴学乖点儿。

  可惜,还没等小达尾巴夹紧,女主编就抢先把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烧到了小达身上。

  快要过年了,小达的半年试用期也到了,女主编找小达谈话,她笑眯眯地问:“曾老师,您的试用期到了,该签正式合同了。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还想继续在公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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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达看着女主编圆圆的小脸,他不再觉得这是一张性感的脸,他知道这是一张小主管的脸。他诚恳地说:“主编,咱们是老乡,还是来自同一个城市,也算是半拉校友吧。您看我在公司年龄最大,出来找份工作也不容易,我非常诚恳地告诉您,我还是很喜欢咱们这家公司的,还是很希望能够在这儿干下去的。”

  女主编笑眯眯地说:“曾老师,咱们是老乡,还是半拉校友,还都是学政治学的,算是囫囵学友了。这半年的工作也反映出来,您这个专业人士是称职的,比那些医学畜牧学的专科小编辑更适合咱们公司。这样吧,您尽快把下半年的热点弄出来,我也好给老板说说,给您签正式合同,给您加薪。”

  小达很感激,甚至还有些被器重的自豪。他加班加点,用两周的时间编辑出了下半年的热点专题。

  小达把稿件交上去。第二天,女主编又找小达谈话。她翻弄着文稿,皱着眉头说:“曾老师,说实话,您拿的薪水和您的工作速度不成正比。弄这些东西,年轻编辑一周就能出来,你弄了两周,可你的薪水比他们多三分之一。好几个编辑都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小达身上一阵发冷,甚至阴囊都有点湿湿的。他看看女主编的小脸儿,几乎是在央求,“主编,尽管这样,我还是诚恳地希望能够在公司继续工作。至于薪水,如果其他编辑有意见,降到和普通编辑一样也可以。”

  女主编看着小达,说:“曾老师,您这么大年龄,还是211硕士,给您这点钱,我不好意思,老板也不好意思,降薪的话,更对不起您了。”

  “可是,您应该能够看出来,我编辑的书稿质量比其他编辑的要专业些吧?”

  “对不起,曾老师,我们公司只要速度,不要质量!”

  小达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走到编辑部门口的时候,他本来不想回头,没忍住,回头朝男副主编的座位看了看。小伙子正盯着他看。他的目光和小达的目光撞到一起,纹丝不动。小达的火气差一点烧起来,他真想冲过去给他几个耳光。不过,小达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随即,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悲哀:一群重点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硕士生,还有这个高考状元,在一个乡下来的老粗手下靠着东抄西剪混口骨头汤喝,还要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小达想起了动物庄园,他心里一阵恶心,叹口气,怏怏地走了。

  到人力资源部门签离职协议,人力资源女主管说:“你们那个女主编在我这儿瞎掰了白天,说你这么大年龄才弄了个硕士学位,不知道是怎么弄来的,连‘四人帮’是男是女都说不清楚。都是出来打个工,当个小主管,得瑟什么呀?曾老师,我在离职原因这一栏填的是主动离职,不是被动离职。”

  小达楞了一下,然后,呵呵笑出了声,“我没那么脆弱吧?不过,还是很感谢您!”

  回到香山,小达在出租屋里一连窝了三天半没出门,脸都不洗,牙也不刷,每天只吃泡面。他除了睡觉、喝酒就是上网,上网也不是投简历,是看一些他以前不喜欢看的暴力片。

  一边看电影,小达一边不停地盘算着同一个计划:组织一个黑社会,带着弟兄们杀到女主管家里,让自己的弟兄一个一个干她!用力干她!用各种姿势干她!干完后,拉到西山山涧沟里活埋!

  小达还想:我自己干不干她?

  我不干,这个坏女人那个地方太脏!

  你不是隔着人家的衣服都能感觉出来人家很有弹性很紧绷?

  那好,我先用酒精给她那个地方消消毒,闭着眼睛干她!

  男副主编呢?这个小子不像坏女人那样歹毒,他只是一个没出息的二椅子。那就放他一马,把他脱光了,吊在北大他母校附近的过街天桥上,让大家看看这个鼠肚鸡肠、连女人都不如的假男人的本来面目!

  盘算到第二天,小达开始埋怨自己:唉,谁让你掺和进去猪娃游戏一样的勾心斗角了?你这么大年龄了,咋不知道自重啊?打击报复你,活该!

  想到打击报复,小达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自豪:我是因为政治斗争才落得这个下场啊!我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啊!

  想到政治斗争权力斗争,小达找到了一缕安慰。他想起了丘吉尔。丘吉尔竞选失败,回到老家,一边照顾智障女儿,一边修剪葡萄修剪果树,他的仆人们看不出主人有丝毫的落魄沮丧。小达还想起了毛泽东,想起了邓小平,想起了苏东坡,想起了朱熹王阳明等等等等好多个古今中外志士仁人的坎坷经历。

  第三天深夜,小达喝了六七两二锅头。他想起了老家的老爹老娘。突然,他用被子蒙住脑袋,低声抽泣,“老爹老娘啊,您小儿没本事呀!人家这么看不起您小儿啊!人家说辞掉我就辞掉了,就像扔一团擦过鼻涕的卫生纸!”

  第四天中午,小达洗了洗脸,梳了梳头,出门了。他要去超市买泡面。小达记得,那会儿正午十二点,冬日的暖阳灿烂,照在小达脸上,他的两只眼睛被刺得几乎睁不开。不过,走到超市门口,小达就适应了,看到超市里热热闹闹置办年货的男女老少,小达一下子就心情舒畅了。

  买了一袋泡面出来,走到超市门口,小达碰见了小司。

  小司也看到了小达。他的目光瞥到小达,迅速移开。小达走过去招呼他,“小司,好几天不见了,咋没上班呀?”

  小司看看小达,声音低低地说:“是啊,好几天不见了。曾哥,你还好吧?今天周末呀!”

  小达说:“嗨!我这一不上班,连周几都忘记了。”

  小司看看小达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曾哥,你也别难过,他们那样的骗子公司不都那样?用得着你,给你可怜巴巴的一点儿工资;等该给你加薪了,就赶你滚蛋,换下一茬便宜员工。我在北京也换了好几家公司了,都这样。”

  小达楞了一下,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笑了笑,“这个呀!小司,不是你曾哥装,你不说公司的事儿,我都忘了。那算什么呀?不就是在一个乡下来的老粗骗子手下喝汤呀?那也算工作?那是打工仔打工妹的干活。离开那儿,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要是继续呆在那儿,我反倒不好意思给人家说在哪儿混饭。去他妈的吧!此处不养爷,养爷的地方多了去了!”

  小司哈哈笑了,“是啊,曾哥!一群要饭的在一起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想起来就恶心,还可怜。我迟早也要离开那里,受不了!”

  “小司,别!你还年轻,骑驴找马吧,等积攒够了本钱和经验再想其它出路。这会儿还是忍着点儿,好好干吧!”

  小司点点头,“嗯,曾哥!不过,我也不会在那儿憋屈太久。我从老家到北京来,就是为了逃开乡下的乡巴佬,不能到了北京又窝在一个乡下来的乡巴佬手底下。我的理想如果也能在一个乡巴佬手下实现,这理想未免太臭豆腐了吧?等着吧,要不了多久,兄弟就会开始自己的事业!”

  小达拍拍小司的肩膀,笑着说:“嗯,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严肃认真的人,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严肃认真有理想有追求的人都有股子犟劲。干吧,兄弟,早晚有出头之日。到时候,你哥去给你打工。”

  

  过了年,小达从老家回到香山,他找到了另一家文化公司,还是当编辑,编中学生教辅,一样是靠复制剪切粘贴混工资。

  有趣的是,小达在这家公司遇到了前任男主编。小伙子也在过年后离开了那家公司,到新东家这儿当了个副主编,还是小达的主管。小达想笑:北京也是他妈的小地方啊!

  二月二那天,小达在香山超市门口又遇到了小司。小司和另外一名小伙子拎着肉和酒,看样子是要去吃喝。瞅见小达,小司抢先招呼:“曾哥,过年好!”

  “小司!也是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干脆就没回去,在北京过的年。你回老家了,曾哥?”

  “回去了一趟,家里有老人。小司,还在四季青?那家公司叫啥来着?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咳,我也不在那儿干了,年前就出来了,就是你出来之后没几天。那是什么狗屁公司呀?干了一年,年终奖一分没发,发了一盒糕点。你看老板那样儿,纯粹一个乡大老粗;再看那些小主管,就像和你不对劲的那个男副主编和女主编,还他妈的的北大历史系、985研究生,跟着一个乡巴佬骗钱,还牛逼得不得了!”

  小达看看小司。按说,一个人不屑于另一个人,他不该生气;他要生气,就说明他并非不屑。可小达从小司脸上同时看出了怒气和不屑。小达想到,这个小白脸不一定是多汁透明的玻璃翠,他可能是一块多汁多肉的仙人掌。仙人掌可了不起,种在墙头和沙漠里也照样生长开花结果。以前还真没看出这一点。

  小达轻声问:“小司,那你下一步准备干啥?”

  “妈的,不再给任何乡巴佬老板假洋鬼子老板打工了。这不,和哥们儿一起,准备搞一家自己的公司,也编公务员考前培训材料。我相信,我比那个乡巴佬搞的好!”

  小达看看站在小司身边、拎着一袋小菜的小伙子。小伙子瘦高的个头,长满类似青春痘的糟疙瘩的瘦削小脸上按着一副老式宽边眼镜,看样子也就二十几岁。他冲小达笑笑。一个老实孩子。小达也还他一个开心的笑。

  “小司,别看那家公司不咋样,投资也不小啊,光是整整一层写字楼一年租金也得几百万吧?”

  “我知道!我们开始不弄那么大,先在出租屋里自己编,然后找出版社,找印刷厂。卖了书,再一本一本编下去。那个老粗原来连这个规模都不如,他连电脑都没有,靠浆糊剪刀和三五个农民工,慢慢慢慢坑蒙拐骗发达了。”

  小达知道小司说的是实情,老板自己在员工大会上那样炫耀过。可那是十几年前了,农业社会;如今,时代不同了,连工业社会都不止,信息社会了!

  不过,小达没说啥。老家伙,千万别对小青年的创业激情故作老道地评头品足,全世界的大富豪不都是这样脑子一热看着不靠谱地搞出来的?比尔盖茨这样,马云也是这样,人类社会的脚步就是在青春激素的刺激下朝前迈的。小达相信小司,小司不只有犟劲,他身上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理想?信仰?反正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小司。这些东西在一些人眼里可能显得嫩,甚至可笑,但不要忘记了,它们背后有一个战无不胜的支撑——近乎偏执的冲劲。古今中外历史上一次次改朝换代的革命不都是这样弄出来的?

  “年轻,没什么不可以”!

  一次公司聚餐,小达和副主编坐一桌。他突然想起了小司。原来的公司聚餐,小司喜欢和小达坐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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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想起了原来那家公司的小司,他为啥也出来了?”小达问副主编。

  “小司?哪个小司?”男主编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挺有想法的小司,司小明,西南一所医学专科毕业的小伙子。”

  “他呀!曾老师,你觉得他挺有想法?他不是挺有想法,他是别筋,还有点儿二!”

  小达吃了一惊。

  “年底放假前,公司想着过了年在内蒙成立一家分公司。坏女人让司小明和另外几名员工去,司小明不愿意去,另外几个人也不愿意去。人家不愿意去,有的贿赂贿赂坏女人,也就换了人,有的干脆扭头就离开公司另谋高就了。司小明起初也没说啥。可有一天吃过午饭,大伙儿正在休息,编辑大厅里静悄悄的,小子不声不响走到坏女人哪儿,兜头给了她一个耳光!”

  小达更吃惊了!“小司不是那样的人啊!小伙子个性比较强,看着好像还有点儿阴,但也不至于动粗打人吧?”

  副主编撇着嘴巴说:“不是那样的人?要不是老板压着,坏女人非打110不可!”说着,嘻嘻笑了,“不过,大伙儿都挺佩服那小子的。坏女人早就欠揍,好几个男员工想揍他,小甄还说过要奸了她!”

  小达哈哈笑笑。

  “曾老师,我发现你喜欢和司小明聊,你不觉得他有点儿神经病啊?”

  小达楞了一下。

  “个性太强!学历不高吧,却喜欢给高学历的讲大道理,缠着你追着你和你论理,好像人家都不懂人生,就他懂。大伙儿出来打个工,不过是混口饭吃,司小明那小子却总是看不起别人,总是觉得人家俗,就他有想法儿。”

  小达觉得副主编不理解司小明,很正常,小司这样的人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但听说小司竟然打人,小达开始吃惊,转念一想,小伙子倒也敢那样耍二百五。小达先是替小司担心,后来窃喜,不是因为坏女人挨揍窃喜,是觉得小司有胆量,还有心机。小子真要自己干,一定能干成个事儿!

  小达很想回去就遇到小司,不是想开导他,是想看看小伙子现在啥样儿了。

  小达这份工作在玉泉路地铁站那块儿,每天上下班要倒两班公交,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下午天不黑不回家。此后很长一段日子,好像有半年,他也没碰见过小司。每天吃过晚饭,或者周末白天,小达总要在周围转悠。转悠着转悠着,他就会想到小司:说不定会遇到小司呢!可是,小达一次也没碰见小司。

  清明节那天晚上,小达出来溜达。煤场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单独一个或者一对小恋人背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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