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动听的话语

　　「一」
　　
　　瑰丽的光线覆盖窗边的桌面。书本在吱呀转动的风扇吹动下，偶尔慵懒地翻阅几面。
　　
　　苍白的纸张拥有鲜红的数字。以及疏散的黑色笔迹和四分之一的空白。
　　
　　张继伟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笔头不断地点着卷面。镜片后面是无法抑制的失望。由于消瘦，喉结显得格外突出。他几次欲言又止。少女低着头站在一旁。手摆放在两侧，却因为紧张，不断揉搓着校服的衣角。
　　
　　浓密的发，垂落。天热。紧紧偎依着脸颊。
　　
　　似乎酝酿了很久的言语。
　　
　　“苏离，你就不能用点心吗？你看你的数学成绩，倒数！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我很希望你的数学成绩可以和你的文科一样优秀。可是你总是让我失望。你这样子，怎么去应付升学考？”
　　
　　音调不断提高。情绪越发激动。只是对方，没有任何的回应。空气中的静默开始积压。对流速度陆续减缓。是打不破的僵持。
　　
　　门被打开。逆光中的少年，声音脆朗。“张老师，我来拿试卷。”张继伟叹口气，把试卷递过去。似乎有些疲倦，对苏离说，“你先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像雕塑一般。没有移动。安静得如同气体一般。却无法无视。
　　
　　“陈恩，你能帮苏离辅导数学吗。你们毕竟是同桌，况且你又是课代表。”张继伟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中年男子的干练。苏离微微抬头，略微惊异。却没有注视的勇气。只是不自然地，拉紧了衣角。
　　
　　少年很爽朗地答应。余光看见桌面上的试卷。54分。苏离的名字被写得很小。
　　
　　陈恩有着俊朗的面容。微笑如夏季的栀子，干净而素雅。拥有着令人羡慕的理科成绩。下课的时候，女孩子们会拿着行行色色的练习册，羞涩地问他题目。脸上有着绯红。他从来不拒绝。除此之外，与她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题。
　　
　　同桌两年，苏离和陈恩的对话却少得可怜。她甚至从未问过他题目。
　　
　　陈恩走在苏离的后面，漫不经心地说，“不要难过。”苏离停下脚步，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他。然后笑得很落寞，冷漠地应答，“我没有难过。”他的笑声宛若大海，“这样啊。”少女的步伐开始凌乱，最后变成了奔跑。
　　
　　不难过么。可是你的眼眶红了。你的声音哽咽了。你的笑容都酸了。
　　
　　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脸。病态的苍白。阳光下，似乎有点透明。
　　
　　「二」
　　
　　五点过后的校园显得冷清。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的身影。
　　
　　苏离在纸上写绵长的语句。黑色的字体绽放妖娆的花朵。一旁的数学作业本则是刺眼的叉和大片的空白。她咬了咬嘴唇，然后在作业记录本上，将数学划了一痕。表示已经完成。
　　
　　陈恩放下笔，问她，“你讨厌我吗？”苏离摇头的幅度轻微。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一半的侧脸。“那为什么不问我呢？我有义务教你的。”
　　
　　我有义务教你。
　　
　　有义务。
　　
　　有什么义务呢。不过是个很完美的借口而已。一个应诺罢了。
　　
　　苏离整理着凌乱的书本，语气淡然，“我没有问别人题目的习惯。”男生笑得很勉强，却依旧保持着漂亮的弧度。他从课桌中抽出一张A4纸。对苏离说，“听不听是你的事。我就讲一遍。”可眼神中，是掩藏不住的狡黠。
　　
　　磁性的声线接连不断地传入她的耳朵。是无法抗拒的悦耳与清晰。她放下手中的书本，怯生生地说，“这个步骤能重新讲一遍么？我不是很明白。”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给她一个理解的眼神，放慢了讲题的速度，为她详细地解答。
　　
　　原来数学并不是很难，在他的讲解之下。
　　
　　他经常在讲完例题之后，出类似题型让她巩固知识点。在她练习的同时，耐心地为检查数学作业。偶尔他轻声对她说，“苏离，你悟性很高。”女孩笑得风轻云淡，否认他的想法。顺畅的笔触，突然顿住，带着迷茫的眼神问他解法。
　　
　　于是。苏离的数学作业开始有了红勾的降临。偶尔会有几个A+。那时候的她，兴奋地忘却了言语。笑容似六月葵花，生生不息。陈恩则在一旁浅笑。
　　
　　夏天的夜晚经常来的很晚。
　　
　　暮色四合。学校开始被旖旎的余晖笼罩。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冗长。却如同平行线，没有交叠的迹象。偶然的对话中，得知彼此的家仅是一条街道的距离。于是便开始放学一起回家。
　　
　　忙碌的一天开始在很直白的一句“再见”中落幕。
　　
　　陈恩渐渐会留意苏离在数学课做些什么。印象中很模糊地记得她常年趴在桌面，精神涣散，写长长短短的句子。就算是在现在，也没有多少的变化。只是偶尔会抬起头，半眯着眼睛，听张继伟片刻的思路。随后便是无法打破的沉默。
　　
　　燥热的天气。会有少许的睡意。
　　
　　陈恩看见微睡的她，刘海遮住了眼，神情安然。稍微侧探身子，便能看见书写在数学书上的语句。像是很用力。有凸显的感觉。
　　
　　你是童话之中最绝美的幸福错觉。
　　
　　他轻轻地推了推她，看着她惺忪的双眼，抱歉地笑笑。没有任何拙劣的言语。
　　
　　按捺不住好奇心。补课之后，装作很随意地提起，“我看见那话了……”苏离合拢数学书，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说完余下的话。“有什么故事吗？”嗓音干涩。
　　
　　苏离低下头，将笔一枝一枝放入笔袋。而后，眼睛注视着窗外幽蓝的天，目光零散着空洞。“以前曾疯狂迷恋言情。并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很帅。但无良。当有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对他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他戏谑性地摸摸我的脸，浅吻我额头。他对我说，‘苏离，我也喜欢你。但是我要去巴黎了。’我很傻地告诉他我会等。他笑得落拓。只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他那是温婉的拒绝。而我对他并非喜欢，只是因为爱上了童话。”
　　
　　陈恩听得有些入迷，喃喃，“这样啊……”苏离点点头。之后彼此却没有了可以值得继续对话的话题。陈恩摸摸后脑勺，说了句，“回家吧。”
　　
　　道别前，他对她说，“数学课好好听，行吗？上课很重要的。”她的喉咙中发出蚊子般的单音。嗯。然后与他背道而驰。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融入人海无痕迹。
　　
　　在转角处遇见了张继伟。他的身旁偎依着一个年少的女孩。稚气的脸上落满了童真。一手拿着冰激凌，一手拿着氢气球。他叫住了苏离，眼神中有些欣慰，“苏离，你数学进步很大啊。”苏离看着小女孩，没有说任何话。
　　
　　张继伟尴尬地笑笑，“我来家访。薇薇，叫姐姐。”小女孩的声音轻得有些飘渺。苏离定了定神，笑着说，“叫薇薇么？是老师您的女儿吗。好可爱的女孩子啊。”语气中，有着隐藏不住的晦涩。
　　
　　小区里开始零星亮起灯光。有些老人坐在花园里乘凉。饭菜的香味陆续飘荡。苏离径直走进楼道，没有回头张望一眼。
　　
　　开门的一瞬间，苏离对屋内叫了声，“外婆，我回来了。”老人穿着围裙，从厨房蹒跚地走出来，双手沾满了水渍，看见苏离，脸上满是慈祥。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取下苏离的书包，关切地问，“囡囡今天有好好上课吗？”看见苏离点头，她高兴地说，“饭马上就好了。囡囡先去写会儿作业啊。”一转身，看见站在门旁很拘束的张继伟，和因陌生而感到紧张的薇薇。
　　
　　张继伟自我介绍，“我是苏离的班主任，也是她的数学老师。来家访。”老人笑笑，“开学时我见过你。也听人说起过。请坐吧。吃饭了吗？留下来吃个便饭吧。”张继伟很客套的拒绝。可是薇薇嘟囔着，“爸爸，薇薇饿。”男子脸上流露出无奈且不好意思的笑意。
　　
　　老人蹲下身，看着薇薇，“这小姑娘真水灵。和我们家囡囡小时候有点像啊。”苏离写字的笔僵硬在半空，有些不悦，“外婆。”老人摆摆手，走进了厨房。
　　
　　四菜一汤。气氛有些僵持。大部分在谈苏离的学习成绩。外婆担心她的理科，着急体现在每一句话中。“不知道她到底像谁，她父母理科都很好的。怎么办啊。”张继伟喝了口汤，“苏离最近数学成绩提高不少。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还有一年，来得及的。”
　　
　　薇薇显得很饱足。她把气球递给苏离，“姐姐，这个送你。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烂漫的笑容绽放在苏离的脸上。
　　
　　「三」
　　
　　苏离年幼丧母。父亲在她的记忆中，占据了大片的空白。从小就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告诉她，囡囡的爸爸去了遥远的天堂。
　　
　　可是苏离又怎么会天真的去相信。从小就会听别人用很鄙夷的语气叫着自己“没爹娘的孽种”或者“杂种”“私生子”。从最初的哭泣到后来的无视，苏离没有花过多的时间。她从小就表现的坚强。
　　
　　可看见薇薇的那一刻。还是会止不住地想到小时候。
　　
　　有次放学回家，无意间听见外婆和远方舅舅打电话。“我今天看见囡囡的班主任了。和他很像。会不会就是当年离开囡囡母女的张继什么的啊？可是他不是已经……”
　　
　　原来自己真的是私生子。张继伟。竟然可能是她的。父亲。
　　
　　没有意料中的悲伤，仇视与愤怒。只是很平静。甚至出乎意料的淡然。
　　
　　只是，开始抵触张继伟。从心底里排斥数学这门功课。逐渐恶性循环到数学成绩垫底。
　　
　　看着张继伟的紧张，苏离竟然有些痛快。所有的愧疚在片刻之后都烟消云散。
　　
　　看见这样的我，你是不是很愧疚呢。那么，当初为什么还要丢下妈妈和我。
　　
　　数学考试交卷前的两分钟。陈恩对苏离说，“晚上我请你吃饭。”苏离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侧脸，竟有些失神。
　　
　　突然意识到没有写名字。匆忙地在角落郑重地写下。苏离。而后，铃声响起。教室开始沸腾。依稀听见有人说，“听说揭发有人作弊可以加分。”语气是无法言语的得意和幸灾乐祸。
　　
　　苏离不以为然的轻笑，走出了教室，趴在过道的栏杆上，大口的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气。张继伟路过时，问她，“感觉好吗？这次千万不要倒数了哦。”苏离看着他，没有回答。张继伟轻咳了下，摆摆手，“开个玩笑。”随即抱着试卷走开。
　　
　　校门口的小吃店。招牌上写着各色的菜式。陈恩说，“这里的炸酱面很好吃的。”苏离拿了两双筷子，递给他一双，对他说，“我很期待。还真的有点饿了。”陈恩伸手，准备去摸她散乱的发，手却在半空中停住。然后缩回，笑得很勉强。
　　
　　什么时候开始会有对你产生这么亲昵举动的冲动，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的关注你，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有你的日子。因为时间么。还是因为什么。有时候，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可以高兴很久。偶尔竟然会很变相地希望你的数学成绩进步幅度变慢，那么自己可以教你很久，而不是估量着多久后的结束。
　　
　　陈恩的炸酱面几乎没怎么动。他笑着看苏离狼吞虎咽。体贴地说，“慢点吃，没有人和你抢的。”
　　
　　苏离一边吃面，一边点头。中间说了句发音很模糊的话语。可是陈恩听得清楚。
　　
　　她说，“陈恩，你人真好。”陈恩看着她，微微笑。年少的脸庞上堆积了漫片的笑意。
　　
　　回家的路上，苏离显得很高兴，“谢谢你哦，陈恩。”陈恩揉揉自己的鼻子，“我们是朋友啊。苏离，你是我唯一的异性朋友。”
　　
　　“可陈恩，你知道么。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独一与无二。”
　　
　　朋友。听着窝心。心底里流淌过很温存的液体。以及小小的雀跃。
　　
　　“数学有把握考几分？”
　　
　　“额……保守估计80分能上。但如果运气好，或许可以上90。”
　　
　　“呵呵。那不错啊。”
　　
　　“那你呢？”
　　
　　“我没检查。估计不会特别好。”
　　
　　晨会的时候。苏离和陈恩被叫进了办公室。
　　
　　张继伟对苏离说，“成绩真实么？”她看见了自己裸露在桌面上的试卷。94分。试卷的一角有着苏离端正的名字。她也看见了陈恩97分的答卷。苏离点头，然后习惯性地低头。
　　
　　她已经习惯了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办公室里。
　　
　　张继伟看着陈恩，“陈恩，你很帮助苏离啊。”语气中有着针刺。一点一点，是无法隐藏的讽刺。陈恩不回答。张继伟继续说，“有人说交卷前，陈恩你告诉苏离答案？苏离，你似乎也有动笔啊。而且你修改的痕迹很多。”
　　
　　陈恩否认。苏离索性保持沉默。她突然想到那个模糊的声音。充满了讥笑。如果修改就表示作弊，那么，修正带为什么要被发明。
　　
　　张继伟最后深深叹了口气，“陈恩，你很让我失望。你怎么可以这样帮助她呢。这样对她不好。苏离，你这次成绩不计入月考成绩。你低头是因为你心虚吗？”像是凝聚了所有的力量，苏离的声音在办公室里飘荡，显得格外的激动。
　　
　　“不计入就不计入。我明白它是真实的就可以。修改就表示了作弊吗？你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因为我数学之前倒数，是吗？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我不好好听你的课！为什么我如此排斥你！还不是因为当年……”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嗓音瞬间消融。深邃的眼睛中闪烁着光。随后拉着身旁的陈恩，往外跑。
　　
　　张继伟的身躯颤抖了一下。然后，站立起来，喃喃地说，“苏离……”
　　
　　陈恩递过去纸巾，“不要哭。”苏离推开了他的手。他假咳了几声，悠然地向前走。似乎这次被冤枉并未给他造成多大影响，“苏离，没想到你爆发力这么强……”苏离低着头，神情看不清。“谢谢你的夸奖。”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
　　
　　“啊，苏离，我不是那意思。”苏离放开握着他的手。陈恩抱着双臂，“苏离，你的手好冷。”心中，有莫名的悸动。
　　
　　“听说手指凉的人心脏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回答。“十指连心，若手指是冷的，心就会没有温存。不要让自己的心失去温暖。”陈恩站在她的面前，近乎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里有轻微的心疼。
　　
　　“陈恩……”苏离靠着香樟坐下，眼神涣散，这样轻轻地叫他。“嗯？怎么了。”男生躺在草地上，看着天，微侧过脸，去看身旁的她。
　　
　　“没什么。为什么不问呢？应该很像知道余下的话吧。”
　　
　　“嗯。可是问了你会难过的。我不希望你难过。”
　　
　　“这样啊……”
　　
　　“嗯。”
　　
　　他们一起逃了连续两节的数学课。在校园最偏僻的角落，看着一小块的天。没有过多的话语。彼此似乎有着默契，静默地如同夏季安静的植物。
　　
　　夏天的风吹动香樟。空气里弥漫树叶的芳香。以及，夹杂着叶子摇曳的沙沙声。
　　
　　晚上回家的时候，外婆对苏离说，“你们班主任打电话来过了，希望和你谈谈。他在这附近的肯德基等你。”苏离说好。然后换了身衣服。
　　
　　肯德基的热闹，交融于明亮的灯光。张继伟坐在靠窗的位子，对苏离扬了扬手。然后问她，“要吃点什么吗？”苏离摇头。可是他还是去买了点食物。圣代。薯条。鸡腿。“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苏离不屑地笑了笑。
　　
　　“其实苏离，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他艰难地开了口。
　　
　　“只是什么？只是不能接受倒数的人一下子进步这么大？”苏离有些咄咄逼人。张继伟沉默片刻，“不是的。苏离，只是你们的行为让别人误解了。所以别人就有了可以揭发的理由。我们不说这个，好吗？我为我今天的行为向你道歉。对不起。一个老师起码该相信他的学生。”
　　
　　苏离吃了根薯条。不沾酱。没有接受他的道歉，也没有拒绝。
　　
　　张继伟清了清嗓子，“苏离，你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他递过去一张照片。
　　
　　苏离的眼睛微微睁大。
　　
　　回去的路上，苏离有些踉跄。张继伟的声音似乎在耳边不断萦绕，“你很像我的双胞胎哥哥。他叫张继文。是你的生父。当年他准备娶你母亲过门。却由于你母亲年长他一岁而遭到我父母的反对。他去买醉，在回来的路上由于酒后驾驶，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你奶奶由于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也尾随你父亲去了。这听起来是不是很难接受？但苏离，这是真的。你不要怨恨他，好吗？他不是故意抛弃你。而是在未见到你之前，就离开了你和你母亲。你爷爷也上了年纪，听说有你的存在，很想见见你。”
　　
　　自己赌气这么多年，竟是个错误。显得如此可笑滑稽。依稀记起年幼的时光。外婆从幼稚园接苏离回家，对羡慕别人父母接送的她说，“囡囡的爸爸去了遥远的天国。”原来外婆说的是真的。只是自己选择了逃避和否认。
　　
　　「四」
　　
　　周末的时候，苏离去了张继伟的家，探望未曾见面的爷爷。老人看着苏离，落了泪。他说，“你就是苏离吗？和阿文很像。都这么大了啊。一定受了不少苦吧。……真是造孽啊。”薇薇拉着她的裙角，不断地叫姐姐。
　　
　　数学考试作弊的冤枉案也逐渐不了了之。陈恩依旧会为她补课。那一段日子，苏离迷恋上周国平的哲学。
　　
　　偶尔会为陈恩念上几段。
　　
　　逝去的感情事件，无论痛苦还是欢乐，无论它们一度如何使我们激动不宁，隔开久远的时间再看，都是美丽的。我们还会发现，痛苦和欢乐的差别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大。欢乐的回忆夹着忧伤，痛苦的追念掺着甜蜜，两者又会同样令人惆怅。
　　
　　陈恩，如今回想起当初很拙笨的喜欢，竟也有些幸福。只是遥远得，如同去天堂的道路。
　　
　　「五」
　　
　　学校的艺术周。合唱。苏离和陈恩的声线很好，担任领唱。
　　
　　两个人会排练到很晚。陈恩在回家的路上，会给苏离买一杯温的抹茶牛奶，然后看着她喝下。他说，“苏离，我们会做很久的朋友吧。”苏离笑得灿烂，代替了回答。只是听见朋友的时候，心里，有无法抑制的小悲伤。
　　
　　她开始想到班级里的流言。窃窃私语中能听出个大概。苏离喜欢陈恩。而陈恩，似乎也对苏离有好感。因为他对她那么特别。
　　
　　好吧。勉强承认自己喜欢上了陈恩。可是陈恩之所以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异性朋友。像妹妹一样。与爱情无关的情感。
　　
　　“陈恩，问你个问题哦。你不要说我八婆。”苏离一边跳一边对他说。陈恩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拉着背带，一手插口袋，默许。“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陈恩摸摸头，却反问，“那苏离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呢？”
　　
　　苏离扮了个鬼脸，吐吐舌头，“明明是我问你的啊。”“那好吧，你觉得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苏离停下脚步，看了看天，声音如同梦呓，“不清楚。应该是像苏沫染那样又优秀又漂亮的女孩子。”
　　
　　陈恩笑笑。
　　
　　在比赛前两天，苏离突然发烧。请了几天假。苏沫染代替她领唱。她的脸上有少许的微红。很多人都明白，苏沫染喜欢陈恩。包括苏离在内。偶尔对陈恩提起，他却说，“苏离，我们不要说她，好吗？”
　　
　　我们。我们。多么亲昵。
　　
　　苏离在医院打点滴。不断回想起苏沫染幸福得有些失真的容颜。精致的容貌是自己所不能比拟的。以及她遥遥领先的成绩。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虚像，勉强地扯动自己的嘴角。
　　
　　张继伟抽空来看她，一同来的还有爷爷。爷爷带了鸡汤。对苏离说，“囡囡啊，你和你爸爸一样身子弱。我们好好补补。嗯？”苏离一点一点喝。有种被亲情包容的温暖。张继伟摸摸苏离的头，“苏离，你这次成绩很好啊。第五。数学成绩上去了，总分就会高的。”然后为她补落下的课程。
　　
　　天色暗下来。医院开始冷清。苏离靠着墙，盯着慢慢减少的点滴。陈恩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会给苏沫染买抹茶牛奶呢。
　　
　　陈恩对苏沫染说，“你离开前记得关窗。我先走了。”然后拿起书包，就往外跑。苏沫染突然叫住他，陈恩回过头，等待她的下文。
　　
　　“你是要去看苏离么？”苏沫染的声音中有很轻微的酸涩。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可以送我吗？我们家附近治安不好。”
　　
　　陈恩不懂得拒绝。就像他不明白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一路的沉默。前后距离三米。
　　
　　“你喜欢苏离吗？”
　　
　　“嗯？”
　　
　　“喜欢吗？”
　　
　　“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女孩子哭着跑开。陈恩站在原地很久。然后突然意识过来，向苏离的家跑。
　　
　　很多次，他曾偷偷跟着她，目视她进入楼道。开门细小的声音似乎被放大得很清晰。甚至有时会揣摩她开门时的神情以及说话的语气。
　　
　　开门的是苏离的外婆。她说，“你是陈恩吗？来找囡囡吗？她经常提起你。谢谢你了。快进来。她还没回来。你等一下吧。”他看见柜子上的遗像。苏离就是这样和外婆一起，艰难地过了这么多年么。
　　
　　苏离看见陈恩的那一瞬间，洋溢着诧异和惊喜。她叫他，“陈恩……”陈恩扬扬手中的抹茶牛奶，“习惯每天给你买了。”苏离的脸上绽放甜美的笑容。
　　
　　他顺便为她补上了落下的课程。她没有告诉他，这些知识她已经掌握。因为她喜欢听他的声音，充满了绵长的温柔。
　　
　　放下笔的那一瞬间，陈恩伸手摸了摸苏离的额头。柔软的刘海碰到手背，有少许的温暖和舒适。他舒了一口气，“幸好没有发烧了。”苏离笑得漫不经心，“医院白去的么。”微小的快乐，融化在空气里。不经意间，看见陈恩泛红的脸颊。
　　
　　“苏离，苏沫染今天让我送她回家。”陈恩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看着苏离。
　　
　　“嗯？”苏离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
　　
　　“她说她喜欢我。可是我拒绝了她。”苏离舒了口气，含笑地看着陈恩。
　　
　　苏离，其实她还问过我是否喜欢你。我要怎么告诉你我不明朗的心。
　　
　　合唱一等奖。苏沫染和陈恩被外班的人当成金童玉女。
　　
　　连续几天，陈恩都没有和苏离一起回家。却可以看见苏沫染脸上的幸福日益膨胀。
　　
　　苏沫染在放学后叫住了苏离，“苏离，如果我说陈恩最近和我在交往，你信吗。”陈述口气的疑问。有着轻薄的心虚。苏离撇撇嘴，“你是在炫耀么？对不起，你找错人了。”像是目的被看穿后的激动，“苏离，你明明就喜欢陈恩。你看他的眼神，和他说话的神态，都体现了你的真心。喜欢是不能隐藏的。”
　　
　　苏离笑笑，“是么。可是怎么办呢，我不喜欢他。估计是你们产生错觉了。”
　　
　　有风吹过的声音。衬衫发出的聒噪声，硬生生地传入苏离的耳朵。出门时看见少年远去的背影。
　　
　　陈恩。你颀长的身影，穷极一生，都不会忘记。
　　
　　苏沫染让陈恩放学后在门口等一下，说可以听到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只是没想到，入耳的都是苏离近乎残忍的话语。
　　
　　怎么办呢，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
　　
　　像咒语一样。弄得他心乱如麻。
　　
　　「六」
　　
　　数学课。张继伟的板书写了满满一黑板。陈恩略微出神。
　　
　　苏离写了纸条过去，很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口是心非伤了你么？对不起自己已经喜欢上你，却不肯承认么？对不起自己懦弱得不能说我喜欢你么？
　　
　　陈恩没有回纸条。苏离又悔又急，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你喜欢谁呢。
　　
　　陈恩的回答很简略。苏姓女子。
　　
　　苏沫染么。
　　
　　陈恩把纸条撕碎，然后揉成一团，很潇洒的扔进了角落垃圾箱。
　　
　　苏离，我喜欢你。为什么你不明白呢。为什么你一直都认为是苏沫染。
　　
　　夜色渐浓。书桌上凌乱地堆积了大叠的资料和书籍。苏离腾出一小块地，趴在桌面上，给陈恩写冗长的信。黑色的笔迹在素雅的信纸上，似浓密的水藻。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渗透着少女细腻而慎密的情感。
　　
　　陈恩：
　　
　　展信念好。
　　
　　……
　　
　　我们似乎在渐行渐远，看着你远去的背影，我有种莫名的恐慌。恍惚觉得有什么在碎裂。我的眼泪，在你没有看见的地方发酵。陈恩，苏沫染说你们在交往。你让我怎么去怀疑呢。哪怕知道你拒绝了她。却仍是忍不住的怀疑。她那么的优秀。
　　
　　你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给我补数学了，没有和我一起回家。其实有时候，会做的题目我也选择去问你。因为那一刻，陈恩是只属于苏离的。
　　
　　我的言语很拙笨，面对自己的真心，我总是口是心非。可是这次，我要勇敢告诉你。陈恩，我喜欢你。这是我无法言语，却最动听的话语。
　　
　　你可不可以在周末的下午三点在奶茶工坊前告诉我你的想法？
　　
　　……
　　
　　苏离
　　
　　6月27日
　　
　　苏离将信纸装进信封，认真地在信封上写下陈恩的名字。而后在第二天清晨，用很虔诚的心，将它投递在了顺路的邮箱中。
　　
　　陈恩的父亲升职。加薪。双喜临门。***妈笑得合不拢嘴。不断地向周围人炫耀自己的生活。出色的老公。优秀的儿子。她在饭桌上，对陈恩说，“陈恩，我们要搬家了。要住城区东面的高级小区了，你高兴吗？”
　　
　　陈恩无力地扒着饭，显得无精打采。然后放下筷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怎么会高兴呢。距离苏离遥远的路程。要开始和她走相反的道路。无法再在暗中护送她回家。很少有机会给她买抹茶牛奶。
　　
　　苏离，怎么办，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很没出息地喜欢你。
　　
　　连续好几天，陈恩忙着搬家的事情。却由于时间匆忙，没有和苏离说。补课也告了一段落。苏离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了许无奈和漠然。而这些，都是他所看不懂的迷。
　　
　　苏离在奶茶工坊前站立了很久。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奶茶店的老板拉下卷帘门的时候，对苏离说，“你在等那男孩子吗？你和他是情侣吗？我们打烊了。回家去吧。看来他是不会来了。”然后苏离听见他喃喃地说，“现在的学生，怎么都早恋啊。”
　　
　　不是早恋。是单恋。
　　
　　苏离苦笑着，往家走。第一次发现路途如此漫长。自己的影子，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寂寞而冗长。
　　
　　陈恩，你这算拒绝吗？
　　
　　刚进屋，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外婆说，“哎，囡囡，你干什么去了啊这么晚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回家。淋湿了吗？囡囡，你怎么哭了啊？别哭，囡囡别哭。”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不要哭。”少年的面容被放大，干净得如此遥远。是残忍的幻觉。
　　
　　一夜无眠。心疼到麻木。坐在大理石地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狼狈。她在倒影旁，一字一画地书写傻瓜。然后咧嘴大笑。
　　
　　周一的数学课。苏离睡了一节课。似乎很累。
　　
　　放学时，苏离告诉陈恩，以后不用帮她补课。她现在可以跟的上教学进度。陈恩有明晃晃的失落与感伤。随着父亲的升迁，改变的不仅仅是生活环境，还有他和苏离之间的感情。
　　
　　彼此间，像是有了透明而坚固的隔阂。像空气一般看不见，但无法忽视的存在。
　　
　　“苏离，晚上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
　　
　　“为什么？”
　　
　　“……”
　　
　　“苏离，你这题不会做吗？”
　　
　　“嗯。”
　　
　　“我教你。”
　　
　　“不用了，你没有这义务。我等下去问张老师。”
　　
　　陈恩开始吟唱。在每一节课的末尾几分钟。如同流水一般的声线，清澈如泉。苏打绿的「小情歌」。“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度秒如年那捱的离骚/就算整个世界被寂寞绑票/我也不会奔跑/逃不了/最后谁也都苍老/写下我/时间和琴声交错的城堡……”
　　
　　他看着苏离的侧脸。病态的苍白。琐碎的阳光照到脸上，柔和的线条。脸色微微透明。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只能涌向心底，与血液一起，在体内漫无目的地整日整夜奔跑。
　　
　　苏离翻开手机。壁纸和陈恩的合影。六月十二日，他请她去吃必胜客。最后得知是他的生日。苏离自责自己的粗心，然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礼物。陈恩却笑着问她，“苏离，我们一起拍张照，好吗。”苏离局促地笑。
　　
　　然后吵着让陈恩发给他。很久之后，才发现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将它设置为壁纸。还记得当时陈恩很得意的神情，“这是我最好的礼物。苏离，你知道吗。”
　　
　　那时候感情那么好。别人眼中的我们，是多么的亲密。哪怕明明就不是爱情的情愫。
　　
　　苏离替换了壁纸。然后在相册中，看着合照发呆。照片上的他们笑得烂漫，像春季中妖娆而开的桃花，却有着少许的清淡。手指不自然地去按删除键。屏幕上弹出信息。是否删除。她犹豫了半天，选择了否。而后将它，传到了空间。加了密码。
　　
　　这些都是别人不知道的甜蜜。
　　
　　「七」
　　
　　之后的一年，似乎回到了最初点。
　　
　　毕业后，两个人去了不同的学校。
　　
　　渐行渐远。如同最初的影子，像平行线，没有交点。
　　
　　过年前，陈恩路过老家时。那年夏天和苏离的幸福时光，像电影镜头一般在脑海中放映。苏离朗诵周国平话语的声音似乎在耳边不断萦绕，清晰如初。她当初是不是就有预感事情的进展过程呢。突然意识到，爱情似乎在他们之间存在过。
　　
　　哪怕关于爱情，只是个古老而美好的传说。
　　
　　破旧的信箱变得斑驳，被冬日凛冽的风吹开，发出吱嘎的声响。大叠的书信覆盖上了厚厚的尘埃。他一封一封地翻阅。多数是一些杂志广告。却还是看见了夹杂在中间苏离的来信。信封有些皱痕。
　　
　　收信人端正地写着。陈恩。苏离娟秀的字体，在眼前突兀的呈现。
　　
　　陈恩迫不及待地打开，读得用心。手开始微微的颤抖。看见最后的日期，是一年前的夏季。恍然想起自己从未告诉过她搬家的事情。
　　
　　迟到了一年半多的告白。已经有了时间的沧桑痕迹。那么，还算数么。
　　
　　苏离究竟在奶茶工坊前等了多久？她很失望么？她哭了么？她以为我不喜欢她么？
　　
　　陈恩一路奔跑去苏离家。却被告知苏离和她外婆一起出去旅游。要到正月初五回来。陈恩失落地往家走。到家时，发现苏离的QQ空间呈更新状态。只是上了密码。
　　
　　世界上最短的咒语。
　　
　　他上网查。看见有篇文章叫做《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你的名字》。陈恩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输入自己的名字，却被告知错误。有不甘心的苦涩。却猛然想起苏离在某一个傍晚，嬉笑着告诉他，“陈恩。我喜欢在你的名字后面加句号。完整的一句话。”她的笑容，在记忆中，是不变的温暖色泽。于是，陈恩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
　　
　　陈恩。
　　
　　进入。苏打绿的声音在空气里渐渐沉淀，“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人们心肠的曲折……”
　　
　　主页上放着他们的合照。旁边写着：我喜欢你。这是我最动听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