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华乐美文网

萧萧马坞梁

微小说2020-01-04 23:01九九文章网寒山月

  致父亲——夕阳下、山梁上的剪影。
  
  一
  
  梁子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汽车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突然,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汽车拐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楼房不见了,绿化带不见了,路旁只有破旧的土坯房和杂乱无章的野草。
  
  一个小时后,车停在了一个小镇上。吃过路边摊的面后,车再次启程。梁子晕车,一个小时的颠簸已经让他的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他强压着那股呕吐的欲望,皱着眉头向窗外看去。
  
  窗外尘土飞扬,汽车正在吃力地爬山路。弯弯曲曲的长路似乎没有尽头。梁子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头枕在座椅上。
  
  然后,他听到了水声。
  
  没错,那是一条河流。宽阔的、明亮的、闪烁着阳光的河流,从远处奔流而来。梁子忘了自己有多难受。他只顾看窗外了。巍峨而连绵的群山郁郁葱葱,山坡上,一片片紫色的丁香正在盛开。山顶和山坳里的小土屋冒着炊烟。山下,那条不大不小的河正蜿蜒而过,在杂草、石堆中穿行,发出“哗哗”的响声,溅起无数银色水沫。河中,几个皮肤黝黑的孩子光着上身,赤足站立,手中拽着一张粗绳织成的网,像是在捕鱼。
  
  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车没法再上去了。爸爸和梁子下了车,顺着一条土路,向山上的村庄走去。“这里就是爸爸的家乡么?”梁子躲在爸爸身后,紧紧牵着父亲的衣角。一路上,有许多人向爸爸问好。扎着头巾的妇女,蹲在树下抽旱烟的老人,背着背篓的中年男子…
  
  他记得他们走上山顶。那里有扇木栅栏门,没有上锁。推开木栅栏,他们走了进去,土墙瓦房,鸡鸣狗吠。炕上坐着自己的奶奶,门槛上坐着自己的大伯。没有电视,没有风扇,没有除电灯外的其他电器。柴禾、牲口、土灶,洋溢着最原始的农村气息。
  
  他记得他们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比自己大或同岁的孩子。他们都是兄弟:亚军,季军;江峰,海峰;宏斌,杨斌……
  
  他记得,在奶奶家里的院墙边,可以俯瞰整个村落。重叠的树木,蜿蜒曲折的的乡间小路,还有那条美丽的溅着浪花的河流。
  
  那时的梁子,还不曾想过它的源头在何处。
  
  二
  
  现在,梁子又站在那儿,俯瞰着脚下的一切。将近十年过去了,他从小孩长成了少年。这期间,他又来过很多次,他已跑熟了大半个村落。
  
  他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去河边捉鱼、嬉戏;去其他村子转悠;在星光闪烁的夜里听远方的水声;在山坡下用石头垒起“灶台”烤洋芋。他可以帮家里人背麦、烧火、烧炕;可惜,他还太弱。当其他孩子爬起树来毫不费力、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时,他常有几声叹息。但是,没人笑话他,大家反而处处帮衬他,这让他很是感动。
  
  又是一年暮春。山坡上的丁香正在吐苞绽蕊,原本青翠的山便多了条紫色的饰带。天气不算热,梁子沿着河流向上走。当他站在水泥桥板上,看着树阴下的墨绿的河水时,便再挪不动步子了。他突然想:“这条河流的发源,会是在哪里呢?”想着想着,竟萌生了“看一看”的念头。天色尚早;于是梁子向着河流来的方向跑去。
  
  河面宽的地方,他拣河边小径走;河面窄的地方,他就在河中的石块上来回跳跃。河水浸湿了他的鞋,荨麻草划伤了他的腿,他并不在意。好奇心驱使着他向前。然而,要找一条河流的源头,这并非易事。梁子疲惫了;而河水并没有接近源头的迹象。
  
  梁子仰面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口喘着气。山风吹过,他闻到了丁香和草叶淡淡的香味。闻到了河水的略带一点点咸的香味,闻到了河边泥土的香味,也闻到了身下这块石头经过太阳照射后散发出的一种奇特气味。他决定再找二十分钟,然后回去。
  
  就在他再次启程后不久,事情有了转变。原先河流的两边的树木忽然不见;眼前豁然开朗——不,准确的说,是一块空旷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座更为高大却又显得萧索的山脉。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被这座山吞掉了半边;山腰有几个大口子,应该是被炸药炸出来的——为了修公路(虽然愿望很美好)。山上的植被便大打折扣了。而那条碧色的河,从山脚下绵延而来。
  
  然而梁子已经无心去顾它的源头了。他正昂首凝视着山顶——那里有几个佝偻的身影,驮着什么东西,吃力地走着。
  
  这就是父亲提过的马坞梁么?
  
  三
  
  小时候第一次睡炕,梁子问爸爸:“爸爸,炕有一股味道。”“啊?嗯,”“是什么味儿啊?”“啊。炕味儿呗。”梁子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皱着眉头使劲闻了闻。土的味道,泥的味道,强烈的秸秆焚烧的味道。梁子指着房顶问:“爸爸,那是什么?”“太黑了,看不见。”“就是那根大木头,房顶的那根。”“噢,那是房梁,有了房梁房子才会结实,细的那些是椽。”梁子想了想,又问:“那,没有车,它是怎么上来的?”“哦,梁是你爷爷以及乡邻们一块抬上来的,椽是爸爸和爷爷一起从马坞梁那边背上来的。”“啊?背上来的?”
  
  于是父亲开始讲起他年轻时的故事。村子南边的那座大山,叫马坞梁,而山脚下那条奔腾的河流就叫马坞河。沿着马坞梁崎岖的小路,向西南徒步100多公里,有古老的树林,愚昧贫困的当地山民以砍伐林木出售椽、棒、檩子为生,而在梁子的家乡一带大多数青壮年劳力也以来这遥远的山林背运木材赚取微薄的利润维持生计,为了盖房子——更多的时候是迫于生计——年幼的父亲常随着他的父辈们翻过马坞梁去背椽,靠干苦力来补贴家用或赚取自己的学习费用。
  
  后来呢?后来,梁子睡着了。但马坞梁这个名字,他牢牢记了下来。
  
  二十年前的这里,该是怎样的啊!
  
  四
  
  从父亲一次又一次声情并茂的讲述中,他知道马坞梁这个名字既承载了父亲童年的乐趣,也镌刻了他少年的辛酸磨难,更铸就了父亲骨子里大山般的厚重与刚毅。眼前的马坞梁就是父亲魂牵梦绕的那一缕痛。
  
  明天就要回去,就要离开这里了。梁子思忖了很久,打算在走之前再去近距离的看一次马坞梁。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目的地。等到下午太阳偏西一点,他就出发了。崎岖不平、一波三折的下山的路险些扭了他的脚,但他仍然跑了下去,一路跑到河边。
  
  他又走上了那条几天前他走过的路。河边湿气很重,他一路上总在打哆嗦。可是,当他看到清亮的水流、清脆的树木、绿蒙蒙的树冠时,听到潺潺的水声、婉转的鸟鸣时,手拂过杂草草尖、弄得掌心发痒时,被远处赶着牛羊的老人吸引时,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了。
  
  当那座绵长的山脉再度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仍有些惊异。它不是蜀道,“枯松倒挂倚绝壁”;不是华山,峭壁险道称不上;不是泰山,没有苍劲的题字和富丽堂皇的庙宇;更不是南方的山,有着婀娜的身段。它是一座普通的山,朴素的山,原始的山;没有人工开凿的栈道,没有观看风景的小亭,有的只是稀疏的树木,和那几个被炸药炸出的大坑。然而,就是这座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像脊梁般地,挺立在村子的面前,一直向西延伸……。而在这脊梁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肩扛背驮着沉重的行囊,蹒跚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
  
  梁子没有折回去。他继续向马坞梁走去。他要踏上梁顶那条承载了父亲许多故事的古道,也想去看看古道上那些负重的过客。
  
  山上根本没有路。所谓的路,不过是拣那些稍微平坦些的地方走罢了。若是逢了下雨天,根本没法走。踏着到处是蛇洞、兔子坑和老鼠洞,甚至还有不少泥沼的“之”字型的山路,梁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心情愈发迫切。
  
  终于到达梁顶,踏上了父亲常说的那条路,那只不过是一条历经多次“扩修”仍不超过1米的便道,极目远眺,除了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山道和一直向西南绵延的山梁,四周秀丽的风光尽收眼底,马坞梁两侧山脚下不算宽阔的车路和偶尔路过的车辆卷起的尘土都清晰可见,而在山梁上蹒跚西行的正是一群为了节约车费而抄山路到小镇赶集的农民。
  
  沿着起伏的山脉和夕阳下的轮廓,梁子努力寻找着父亲放牧、采药、背椽......种种快乐的或者痛苦的记忆,梁子的眼前不停地闪过年幼的父亲和他的父辈们背着椽踉跄而过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
  
  现在梁子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驼背、为什么会走八字步了。当他当年背负着几百斤重的椽就像一头犄角向前的牛一样向高拱的山梁上蹒跚而上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向前倾的——而走外八字,正是在重压下保持身体平衡和有效发力的惯性使然。父亲当年身体尚在生长,受如此压迫,他的形体便不再伟岸挺拔,造成一定的缺憾。
  
  梁子没有再看下去,他已经深深的懂得,在这片古时“秦霸西戎”的土地上,在这条“峘嵘古道”上,有这么一群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坚毅、乐观、勤劳不息的人,他们的脊梁不就是这萧萧的马坞梁么?
  
  他按原路返回,在即将进入那片河边树林时,不禁回头又望了山梁一眼。太阳已沉下去半边,夕阳正如血色的背景,映衬着那些人佝偻的形态;山的脊梁,人的脊梁,便重合在了一起。
  
  然而,当他在夜色中推开土屋的门时,他觉得自己想得太遥远了。看着炕上鼾声如雷的父亲,他笑了笑。他为父亲的过去而骄傲。
  
  后记:《萧萧马坞梁》本来是父亲早年写过的一片讲述自己少年生活的作品,后不幸遗失,我也未曾得见。
  
  瑾以此文献给饱经沧桑的父亲和一如这马坞梁般厚重质朴的家乡父老们。

Copyright @ 2012-2024华乐美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