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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

微小说2020-01-11 16:01九九文章网牧野伊凡

  石匠老了,他想给自己立个碑。
  
  石匠的名字已是不可考究了,村里人一直都叫他石匠,听村里的老人说他原是村里一个姓王的石匠捡来的孩子。从小时便跟着王石匠一起在石头堆里长大,和形形色色的石头打交道,条石作棍,青石做鼓,每次跟随王石匠看完皮影戏回来头便用石棍在石鼓上敲敲打打,不亦乐乎,曲子永远是王石匠最喜欢的《唱脸谱》。大理石被他磨成小珠子,抛来丢去,偶尔也乐得送几个给村里的小孩子,他们得到便是至宝,滚弹珠走龙凤无不实用。晃晃悠悠石匠便是到了三十多岁,王石匠却是在一次出工中意外跌下山崖,临死前把一套凿石头的工具交给他,待石匠行三拜九叩礼后,王石匠只留下一句“给我刻块碑,用心刻”便撒手人寰。石匠没有别的本事,一身的本事便在那双手和那双眼里,手里能雕万花千佛,眼中能看百石里纹。选石头炸石头刻石头给石头抛光,除此之外石匠唯一的爱好便是嘬着王石匠传给他的那根老烟枪,听着《唱脸谱》,不紧不慢,但他很知足,这辈子对于他而言别无他求。
  
  石匠没有王石匠命好,没有人给他当徒弟,曾今听说他捡到过一个丢在他家门前的孩子,但被他送到老村长家去了,老村长那时看他三十多岁的人了便估摸着把这个孩子交给他抚养,将来也好有个人给他养老,谁知他确是摆了摆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说道:“跟着石匠我你小娃子可没有好出路哩,小家伙长得灵气,将来肯定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没准还能报国救民,可莫让老汉我祸害了他,落得个祸国殃民的罪头。”说完便拍了拍怀中孩子的小屁股,又抬头和老村长说道,“娃子的读书的开销我来负责,砸锅卖铁拼了老命我也得将他养大,只是麻烦老哥,好歹帮他在村子里找户人丁奚落点的还有点家底的,这个带把的小家伙长大了也能陪称下人家。”后来,小娃子便是上了大学,到了大城市里,还当了个什么书记,石匠帮了他不少忙。只是那时,石匠已经过世了,这却是后话了。
  
  石匠从小生的乖巧,心眼也生得实诚,成天的跟着王石匠的屁股后面转悠,从小便是和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那时候王石匠的主要活计便是给人刻碑,别的孩子读书上学,用铅笔在书本上鬼画符,或者临摹老师交给他们的作业时,他拿着王石匠的钻刀在石头上半天才能画出几条线条,还免不了割破点手什么的。别的小孩子在读书认字一二三四五时,他却整天看着王石匠和之乎者也一类的古文天书,听着王石匠嘴里一边哼着《唱脸谱》,他也看不懂听不懂,可就是觉着王石匠刻得隽秀,听着顺溜。每天和这些古文打交道,石匠也变得木讷了,心眼越来越实诚,动不动便是在一块石头上打磨一天的光阴。
  
  石匠没有成家,他十六岁那年,王石匠托村里的老婆子给他介绍了一个,石匠被撺掇着跑到女方家去,女娃子见到石匠时,看他摸样长得俊秀,本是十分欢喜的,石匠瞧着女娃子也顺眼,十六岁的小伙子,平时也没和大姑娘打过交道,硬是蹲在地上羞得面如溅朱,还好女娃子人开朗,也委实喜欢石匠,便主动和他搭讪,一来二去,便是熟络了。王石匠瞧着两个年轻人聊得开心,便估摸着给徒弟放了几天假,到村口老刘头家坐了坐,杀了两盘棋,棋局上免不了想到徒弟的事儿憨笑几声,老刘头问他怎么回事,他却是嘬了一口旱烟,“到时候再告诉你”。下完棋,又到村子里转了转等到从村东头转回来时,太阳已是舔着山沿帽了,踏着晚霞回家,王石匠的心里免不了有几分忐忐忑忑的,回到家里时,石匠正在灶台上做饭,王石匠不动声色的随口问了一下今天怎么样,眼却是盯着他徒弟的脸面,石匠却只是一低头,油乎乎的手在脑勺上抓了几把,,露出两颗虎牙来一阵憨笑。
  
  “饭怎么还没做好啊,滚犊子的,把老爷子我那瓶酒弄下来,到谷仓里割点腊肉,整点花生米。”王石匠看到他这样子,心中已是暗喜有了眉目,兴子便起来了。
  
  “今天啥节啊,喝酒干嘛?”,一边嘟哝着一边挠着脑袋。
  
  “滚犊子的,老子高兴你还能管着啊,快点去!”王石匠眼一横,抄起自己身边的旱烟锅,朝着石匠的脑袋便是虚晃了几下。
  
  石匠嘚嘚的跑去拿出了王石匠要的物什,弄好后端上了饭桌。饭桌上老王破天荒的让石匠尝了口酒,呛得眼泪四溢,王石匠见他这样子更是大笑。
  
  “没用的小东西,滚犊子的。”笑声震得房子的檐梁都明亮了几分,窗外的月亮也乐呵呵的。
  
  过了几天,王石匠估摸着两个年轻人差不多了,便打算见见双方的父母。这天天还没亮呢,王石匠便在门外吆喝着要石匠起床去女娃子家,石匠一听这话,一下子就醒过了眼,认认真真的把自己料理了一遍,还特意换了一件崭新的呢子。王石匠在门外嘬烟嘬的不耐烦了,“你小子慢悠悠得弄个啥呢?老头子我这把老骨头都快闲的散架。”待到石匠从门里面一步一缩的迈将出来时,把他也给弄乐了,那头稻草似的头发可真算得上是个百花争艳,姿态各异,用水洗了又洗,梳子梳了无数遍,如落汤鸡一般,可还不见有什么起色。王石匠赶紧招呼着石匠到村西头的何剪刀那里理了听说是最流行的发型,瞧着摸样精神了这样师徒两才算真正出了门。提着大包的见面礼,迈着大步子,一路上师徒两也是心里乐呵呵的。王石匠就是抽着老旱烟哼着曲儿,石匠就在一边提着东西。等到快要到女娃子家里时,石匠还是愣头愣脑的一个劲儿的往前走,王石匠一把扯住他,耐心的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按去了他身上衣服的旧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子,抬头挺胸,拿出点精气神”。石匠却是左瞄瞄右看看,活脱脱一鬼子进村似的,等到觉得王石匠交代的差不多了,便朝王石匠笑了笑,转头一瞧却看到女娃子在家门口那里向这边瞧着,便兴冲冲的跑了过去,王石匠咧嘴一,“滚犊子的,混小子,着急赶着投胎啊!”说完却是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把旱烟锅别在腰上,往女娃子家走去了。
  
  女娃子姓黄,黄老头当年和王石匠一起闹过红卫兵,熬过饥荒,修过水库,也算是交情不浅。老哥两儿见面便是一阵寒暄,王石匠吆喝着石匠去厨房帮忙,哥两便在客厅里聊了起来,黄老头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娃子的母亲害病去世得早,因此极为的疼爱她,现在老了也乐得瞧见自己的女儿能找个好归宿。天南海北一阵扯掰,两个年轻人便将做了一桌子菜,两人便互相推让着上了酒桌,几杯酒下肚,你来我往,便是开始掏心窝子了。
  
  “老王啊,我这女娃子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是瞧着您徒弟人也老实,长的摸样也俊秀,两个人也是打心眼里欢喜,般配是没话说。”黄老头说完就端起酒杯,和王石匠走了一个,夹了口菜。两个年轻人听着这话便是羞得埋下了头,偷瞄着两老头子,可王石匠知道黄老头话里有话,抿了口酒便瞧着老黄头。
  
  “老王,女娃子终归是要嫁人,这孩子从小没娘,没受过我什么训教,脾气也随我,透着一股子犟性,她要喜欢的事,我也没法子。老头子我这辈子也没啥奔头了,就指望着他能嫁个好人家,咱明人不说暗话,亲兄弟明算账,您说句公道话,您徒弟要干您这行还能有个出路吗?今天在这里我斗胆犯个忌讳,你徒弟要想娶我闺女,第一不能干石匠这行,第二必须得在城里安家立业,就算我女儿为这事而和我拼命,我也得有这条件。老伙计,得罪了,兄弟我在这里自罚三杯。”
  
  王石匠的眼睛便是黯了下来,愣神了会儿,便是笑着说:“老黄头,看你这话说的,咋办都是半边身子进黄土的人了,咱这辈子还不是期许这年轻人过好日子,咱这门手艺终究不是过日子的法子,他就是想干这行,我都不让。”
  
  两年轻人听到黄老头的话都是呆住了,王石匠的话说完女娃子便是长舒了一口气,石匠的脸色便是变了变,夹菜的手也是抖了几下。两老头子又是喝起酒来,划拳劝酒不亦乐乎。王石匠不时的瞄石匠几眼,石匠却是默默的吃着饭菜,一言不发。
  
  农村里相亲没有住对方家的习惯,深夜里,石匠搀着他师父向着村中央他两的那栋屋子里一步深一步浅的探去。已是十一点多了,各家都是熄了灯,两人磕磕碰碰的来到房门前时,夜里的凉风一吹,王石匠的酒变醒了一大半,让石匠进屋去,推脱自己要在外面醒醒酒,便在外面的石头堆上寻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下。王石匠扶着脑袋盯着地上,目光有些失神,摸出火柴点起了旱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月光下飘起了一阵阵的叹息,显得格外凄凉。王石匠不时地瞧着石匠睡觉的房间,烟锅里的烟丝换了又换,等到了下半夜时,面前已是有了一堆烟屑。他再习惯性的从烟袋里摸出点东西塞到烟锅里,用火柴点后一嘬却是将他呛清醒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堆布屑。摇了下头,先将烟锅在鞋底上敲了几下,便在院子中踱起步来,回头看了看石匠仍然通亮的房间,眯了眯眼,叹了一口气,便朝着自己睡觉的房间里走去了,进屋也没有开灯,看到石匠的房灯熄灭后才摸索着上了床,辗转到三更才睡着。
  
  第二天,石匠畏畏缩缩的摸到王石匠的窗户旁,见他师父还在睡觉便蹑手蹑脚的到了厨房,等到日照三竿时,王石匠才是从房间里摇摇晃晃的出来来,一声不吭的吃完了早餐,破天荒的没有着急着去后山的石场里干活,而是去了镇上买了瓶好酒,选了几样好菜。等到下午石匠从石场里回来时,王石匠做好了饭菜,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便埋头喝了起了,等到石匠来到跟前,便让他自己倒了一杯酒招呼他坐下,闷了一口酒,“昨天老黄头的话你也听到了,看你的样子也是真心想和人家闺女过好日子,以后就别跟着我老头子了,你人机灵又吃得了苦,干哪行都比和石头打交道要强,自己出去找个活计,别和老头子我一起耗死在着死硬的石头上。树挪死,人挪活,也是个理不是。喝完这酒,你就自己带上自己的东西去老黄头家吧!”说完一口酒下肚,便是一个人走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只留下石匠一个人在那发呆。
  
  王石匠一晚上没有睡好,到了下半夜才勉强睡过去,早上起床时,往外一走,发现昨天的碗筷还没有收拾,心里暗骂着兔崽子没有良心,有了媳妇儿忘了师傅。走到石匠的房里时却发现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兔崽子估计是看不上我这些破烂家底了哦!也好,也好啊!”转身便想着出去转转,买点烟丝。推开大门时,却发现边上蜷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他徒弟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的瞧得王石匠心里犯怵。
  
  “滚犊子的,你还在这里干嘛,媳妇儿不想要啦,滚!”王石匠瞪眼挑鼻子对着石匠喝道。
  
  石匠却是没有动弹。
  
  王石匠一阵无名之火腾起,顺手摸出自己的烟枪便是朝着石匠的身上招呼,“滚犊子的,还不给我滚,年轻人难道想和老头子我混一辈子落得个光棍清汤,一辈子当个没出息的石匠,你小子让石头砸坏了脑子啊,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石匠没有躲闪,一句话不说,只是在烟杆子落在身上时不住的抽着冷气。
  
  王石匠见他这样子,心里也不忍,手上也停了下来,嘴里却依旧在那里骂着:“滚犊子的,耳朵聋了怎么的,怎么还不走?”
  
  “师傅,是您把我拉扯大,这恩我得记着,您没有儿子,我得给您养老,不结婚不要紧,大不了我上了年纪和您一样领个娃子,俺这辈子没啥大期望,一是能给您好好养老送终,二是能给您好好的刻块碑,您说过咱石匠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前立碑无数,死后片墓难寻’。”石匠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的呜咽着。
  
  王石匠一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头关上了门,一步一跌的回到了屋子里,一个人在房间里嘬着空烟锅。秋天的日头落得早,一个晌午过后,不消几时,太阳就变得通红透亮了。落日的余晖无力的流淌在庭院里,王石匠又一次黑着脸来到门前,推开门,看到了坐在门口上一日滴水未进神志有几分模糊的石匠,搀了她一把,便把他扶进了院子里,用水瓢舀了一瓢水递给他,便一声不吭的进了厨房,做了点吃的,给石匠烧了几个菜,饭桌上师徒两一言未发。
  
  第二天,石匠战战兢兢的起了床,准备好早餐看自己在家里也没什了,便上了后面的石头上,埋头拨弄起前些时候那还没完工的石碑来,心里却一面老在想着他师父是不是还要把他赶出家门去,一面在暗自的想着对策。正愣神着身后却传来他师父的话,“干咱一行给人刻碑最忌讳的就是干活的时候心浮气躁,每锤每凿子都得把力道落到实处,龙虎辟邪,麟鹤征瑞,这些倒还是其次,关键的是碑文,别人把身后事交给咱,咱揽了这活计,就得给人干好,刻碑文讲究个正润劲遒,得透出点形神兼具。”石匠先是一愣神,看了看他师父,看啥看,好好刻你的碑,不好好干就给我滚犊子。”石匠也不傻,估摸着师傅这是不准备赶他走了,却也知道师傅这人好面子,便低头干起自己的活来。王石匠训完话后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的石头上坐着,目光不时落在在石头上忙活的石匠的身上,只是嘬着自己的旱烟,不时的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大概从那天开始,王石匠不管去哪身边都会跟着他徒弟,干精细的手艺活时也手把手的教他,明事理的人瞧见了,暗地里也提醒王石匠让他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王石匠没有说什么,石匠在旁边听着这话,抓着脑袋看着师傅。王石匠朝他眼一横,“愣笑个傻子,你还真敢把我饿死咋的。”说完还将烟锅朝他头上虚晃了一下,石匠躲了一下子,便跑开继续干活了。
  
  东敲石头西刻碑,王石匠和石匠风里来雨里去便是过了十个年头。女娃子早就嫁了人,石匠那会儿也伤心了会儿,但过会儿也就过去了。王石匠老了,最近他刻字总会感到一阵阵的无力,,头发也从鬓角开始出现一线斑白。石匠刻字的时候为了防止石屑模糊了刻印,便是在石碑上浇水,石屑混着水腐蚀了王石匠的双手,冬天一到便是裂出一道道的口子,到了夏天便是发炎。王石匠刻字久了,再干这些精细的活,便是一阵阵的发昏,刻碑文得靠手眼结合,因此特别耗眼力,王石匠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使了,一到晚上就很难找到自己想要的物什,手上有伤,眼神又不大好,一次刻碑的时候甚至把手给刻伤,王石匠只好把这些活交给石匠,自己干着最重要的选石雕纹的活计。从那时起,石匠经常给看到王石匠攥着烟杆,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发呆,夕阳下,风将他那枯草斑斑的头发吹动,王石匠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
  
  不久之后,王石匠还是去世了,那阵子山里下了大雨,溪流冲出不少埋在土里的石头,那天他在山后面挑到了一块上好石的碑石,心里一乐便忙活了一天,回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路过小溪上方的悬崖的时候,他走在前面,正在暗暗自喜的时候突然眼一花,便是一个趔趄踩到一块圆石头上,便是一滑,向着小溪里跌去。石匠看着他摔下去,便觉得心里一惊,将手中的工具随手一甩,便是沿着山坡连跌带滚的滑了下去,待他摸索到他师父跟前时,两条裤腿已经是被荆棘扯的破烂,两只鞋子更是不知去处。
  
  王石匠从山坡上摔下来,本来已经迷糊了,被冰凉的溪水一激,却还是清醒了过来,却是只剩下一口气了,石匠跑到他跟前,见他师傅摔得不轻,便伸手要把他扶起来。王石匠却是摆了摆手,从胸前的口袋中摸出一缕烟丝,让石匠帮他点好,嘬了一口之后,脑子清醒了许多,却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看了看眼前跪着抽泣的石匠,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腰间的工具袋取下,却扯动了伤口逼得他嘶了几口冷气,待剧痛过去了以后,咧嘴一笑,“哭个啥子,滚犊子的!老头子我这辈子也算活够本了,吃肉喝酒不少,也没有亏待过自己,就算死了也有你给我料理后事,咳…”一阵剧痛袭来,王石匠咳出了血,又是满满的吸了一口旱烟,“小子,给我刻块碑,用心刻,就用咱今天的那块石头吧!好碑石,好碑石啊……”慢慢的,王石匠的永远的闭上了他的眼睛。
  
  月光有几分阴冷,扑在暗沉沉的溪水之中,王石匠的尸体就在乱石之间,血慢慢的渗出来,在月光下不见了踪影。石匠跪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这一刻,山间的风也安静了。突然,石匠的一声悲怆的嚎声打破平静的夜,直上九霄,在风中久久不散。
  
  王石匠的尸体是当天被石匠驼回家里的,在一群老友的帮衬下,王石匠的葬礼办的也算风风火火,过了三期便是下葬,只是没人给王石匠立碑,从下葬那天开始就不见了踪影,村子里话长里短的自然要责备他,到了七七的时候,石匠才漏了面,人们见到他时,他两眼布满血丝,两只手上血裹了石屑变成黑色,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块大石碑。大黑岩,碑高四尺,上有蛟螭盘结,猛虎作踞,麒麟升其左,仙鹤翔其右,更有祥云环绕,只是上面没有碑文。石匠一步一歪的向着王石匠的坟头走去,村里的人马上赶上去帮忙,帮王石匠把碑立上坟头后,石匠跪着一一谢过村里的人并将他们送走,之后便是在王石匠的坟头守了整整一日,最里面还在自言自语,“帮您刻好碑了,师傅,我帮您刻好碑……”村里的人害怕他害了失心疯,却也不敢上去招惹他,只是家家户户晚上闭紧房门,早早的熄灯,第二日再去看时,石匠却在王石匠的坟前昏了过去。抬回村子后每人敢收留他,老村长本来和王石匠关系蛮好又见他可怜,便把他带回家中,又是灌汤又是熬药,三天后才是能下床行走了。第二天黄昏,石匠谢过村长,踏着夕阳走到了王石匠坟前,跪下磕了九个响头,然后一声不吭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从那时候起,村中便只有了一个石匠,他依旧干着他师父干的活计,刻个碑,立个门槛基座什么的,他也总会去帮忙。石匠人聪明,闲来无事跟着村子里的老人学了点古文,琢磨着什么时候给师傅把碑文补上,他死心眼儿,一心要给师傅写个好碑文,却又怕别个老先生写的不称师傅的心意,因此,十几年过去了,石匠变成了老石匠,他师父的墓碑还是一座无字碑,石匠苦思冥想,却也不知该写些什么。这件事便是一拖再拖,成了石匠的心结。
  
  再过几年,石匠的生计便是日渐艰难了,现在的房子也不要什么门柱,门前的压石也没有了。土葬被国家命令禁止以后,立碑的人也少了许多,要立碑也有机械划得,现在的人求个省事省时,那样的花纹也更为精美。
  
  石匠当初也去看过那些碑石,细细的瞧过以后,却发现那些碑文能够可得那么好看的原因是石料太软,最劣的石灰石,经不得雨打日晒,强点的诸如黑石却也难见精品,石料里也可以见到许多暗纹,刚开始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但到了后来,便从里面顺着纹理断开了。石匠选石头刻石头的这门手艺知道的人也少,现在的人也很少的给自己生前莹坟的,选石头刻石头耗费的时间又是多,找他来刻碑的人便是寥寥无几。石匠的生活也是愈发的拮据,无奈之下只好四处为家干点零活,风里来雨里去,石匠最终却是回到了以前的村子里。
  
  石匠回来的时候,他送给老村长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名叫王鼎,随石匠他师父的姓。那时候他正在满世界的找石匠,石匠听闻是那个孩子找他,便火急火燎的赶到了王鼎工作的地方,没有寒暄几句,王鼎便拿出了一组照片,照片上正是石匠给王石匠刻得墓碑,上面的纹饰依旧可以见到。石匠正在纳闷儿,却听王鼎在一旁急切的说道:“叔,这是您的手艺吧?”石匠点了点头,“可让我找到您了,这阵子您别到处晃悠了,就帮行善积德,把咱们县里承台寺里的那些门柱修缮一下,顺便雕一尊卧莲佛。这些东西都平常人不讲究,可寺庙里那些僧人倔得很,非得给佛像雕出个佛光,挑来拣去的最后总还是看中了您雕的那块碑上透出的灵气。叔,这事儿我可得拜托你了,承台寺修得好您侄儿我就能凭着这份功劳调到县里去,您要知道,那些礼佛的老爷子影响力可不小,让他们乐呵乐呵,动动嘴皮子,我这辈子就有奔头了。”王鼎一阵叮咛嘱咐,把石匠说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这个,我试试吧!”石匠不好推脱,只好踌躇的应酬着。“叔,托您上份儿心,您侄儿以后下半辈子怎么样就靠您了。”石匠没再说什么,只是掏出别在腰上的烟杆,抽了几口,踱出了门外回到了家中。
  
  石匠不知道佛像怎么雕,可他还是去了承台寺,他相信,佛祖老人家是不会为难他这个糟老头子的,带着点忐忑,石匠来到了寺庙之中,来迎的僧人是寺中的一个老和尚,一身白净袈裟,慈眉善目,二手虚心合掌,拇指小拇指各头相捻,余下六指微屈,如开敷莲花形,手中轻捻檀木佛珠,安详下垂,眼中自有慧芒隐隐透出。石匠不知道这人就是寺里的方丈,在他印象中,方丈这等高人,不是他这等凡夫俗子能够高攀得上的,更不会想到他会亲自来迎。
  
  “老先生是来雕佛像的吧!想必是有佛缘者,请跟我工地中去,佛像金身的料石我们已经取好了样本,可是还得麻烦您亲自去挑选”,那位老僧人打量了一下石匠,看他满手老茧,估摸着他便是石匠,便躬身合了一什,引着他向寺中的工地中走去。一路上,各色僧人纷纷向僧人白衣僧人行礼,僧人也一一作还,石匠此时隐隐猜出他身份不凡。待到一个小沙米弥向他询问起事情来,“方丈,寺中有人拜见。”“是刘书记吧,和他说声,佛像开光我寺大开方便之门,众生平等,头柱香的事还是随缘吧。佛缘这东西不可强求,想必刘老爷子也会懂得。”白衣僧人却是头也没回,摆摆手让小沙弥退下。“可是,刘书记说他能够帮您赢得此次市里人大代表佛教的名额,这些年这个名额一直被归元寺占着,我想······”未等小石匠说完,僧人却是脸色一沉,“这件事无需再议,告诉刘书记,人大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人大,古人云,公道自在人心,此时多说无益,我等礼佛之人岂可被垢坷迷染了一颗菩提心,空见,你可知你已经动了贪心。”小沙弥听闻这话知道再说就会惹得方丈不高兴,便退下了。
  
  “您是方丈哩?老头子我前番有对不住的地方还请见谅。”石匠面作惶恐之色。方丈见他这样确是一笑,“施主见笑了,佛门清静之地本不该有如此杂乱之事,还望没有惊到施主,还请施主和我到后院中看石料吧。”说完便作双手合十,向前走去,石匠在后面战战兢兢的跟着,等到了后院工地之中时,石匠便被院中的史料给惊呆了,霸气的大理石,硕大的花岗岩,耀眼的汉白玉五花八门,但石匠还是第一眼便被角落里的一块黑青幽亮的大怪石给吸引了,和王石匠的那块墓碑的石料材质一模一样。石匠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着它,旁边的工作的人却不懂,在他们眼中佛像应当讲究个庄严雄伟,石匠挑的那块石头却是平淡无奇,毫无特点可言,僧人们也纷纷议论用这样的石料能雕怎样的佛像来。只有石匠和方丈两人沉默不语,一个人目中略带忧伤,一个则是平静如秋水。
  
  方丈力排众议,坚持让石匠雕刻那尊佛像,石匠便在石头旁搭了一个小棚子住下,却是迟迟没有动工,却是日日早上在石头上枯坐着抽着旱烟,晚上便到方丈的房中听方丈讲金刚经。一晃便是半月过去了,石匠也苦恼,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叫做卧莲佛,也不知如何雕出其中的神韵,直到一天早上起来阳光洒进小棚之中,石头的反光映得整间房子都是透亮,此时正是寺中僧人礼佛之时,铜钟声起,石匠看着渐渐忙碌的寺庙,看到白衣方丈正在闲庭信步的向他走来,不禁走上前去,问道:“方丈礼佛经年久月,可知佛为何物?”方丈却是怅然一笑,“佛曰,‘不可说’,佛为万物,佛生万象;佛为无物,我佛无相。”“那你们让我雕啥子佛像吗,都没个摹本。”僧人又是笑了笑,“我等知佛之无相,但世人并不知,往往易功明诸利加诸我佛之身,何苦。”
  
  石匠突然想到师傅的那尊无字碑,自己一直苦苦想着怎样给他刻一副好碑文,却是走了一条弯路,人继已往,又何必为身后名所累,师父有那一块好碑,已是黄泉瞑目了,自己又何必计较这么多年呢?是夜,小石匠赶回老家,到了王石匠坟前,静静的抚摸着那块石碑,拿出刻刀,刀刀用力,手中已是见了血,却是没有停,刻完碑文之后,石匠便在坟前叩了三个响头,便走回了寺庙之中。
  
  翌日,寺中的僧人听说了石匠开始动手雕佛像,只是石匠要求众人不得打扰,也不知其中进展如何,便都是胆战心惊的,生怕坏了年底弘佛大典,只有方丈目中不见任何惊慌之处。待到三个月之后,石匠让方丈先进去看了一眼卧莲佛像,便差小沙弥们送进来一块红布,将佛像遮住,送到了大殿之中。待一切准备妥当,石匠便向方丈辞别,方丈也没有挽留,只是在石匠走后久久的在卧莲佛像前站立。这样一直到了弘佛大典,万众瞩目之下,方丈揭开了卧莲佛身上的红布,会场之内喧嚣顿时一阵一定,方丈双手合什,俯身念了一句佛偈,全场也是佛偈响起,扶摇直上九天。会场中的佛像目光如同太息般波澜不惊却又包容万物,低眉看众生。
  
  石匠离开承台寺以后又是去了王石匠的墓前,提着一壶酒,闷了两口。抽了会儿旱烟,最后却是点了一口放在了王石匠的坟前,“师傅,上面可没有这口吧,估摸着您记恨我很久了,今个就把您这老伙计还给您,徒弟我也老了,估摸着想找个地方安个家,给自己找个坟,把自己埋了省得一把老骨头碍着别人的眼睛,嘿嘿,这辈子,我也活够本了啊!”老石匠说完,便把壶中的酒在坟前一洒,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随着石匠的离开,王石匠的坟墓便是渐渐的被荆棘丛掩盖了,只是人们依稀的能见到上面的碑文,刚劲润遒的两个大字——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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