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天快黑了，那带着一点点光亮的夜空像极了一块魔毯。暮霭的夜色之中，灯光冉冉升起，伴随着渐渐出现的星辰，世间，一片寂静。
我常常想问，为什么只有在黑夜里可以看见那如眼睛般闪亮的星星了？白天里她还在吗？你从来都不说话，只是宠溺的摸摸我的头，然后你那干瘪的脸上的肉会抖动一下，你的嘴角会慢慢的微笑。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星星在白天里也是存在的，只是在白天时，我们的眼睛里只有太阳，忽视了星星，所以星星就悄悄的藏起来，等到晚上时才会跟我们会面。只是，我们从不曾知道，在白昼理，星星会很思念太阳，而月亮会很思念星星。
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起小时候烟烟袅袅的农村生活。那时，那座白色的砖瓦房里，住着不谙世事的我，奔波劳累的妈妈，和温柔慈祥的你。
那时，夜的宁静是伴随着蟋蟀的聒噪声进行的。每个傍晚时分，晚霞烧透了半边天，如同炙热的心脏，满满的都是生的气息。而这时的夜却寂静极了。妈妈同其它的叔叔阿姨们一同扛着锄头回来，他们累极了，穿过后房的小道，从我们家门前经过，总是一声不吭的走了。妈妈也什么都不说，把锄头放在后房，便去打一盆水，洗掉身上的泥土。她真的很累，连睫毛都沾染着灰尘，软塌塌的眼皮和睫毛一同搭垅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闭上似得。而你呢，矮小的胖胖的年迈的你则总是在灶台上忙活。你总是为我们忙完早中晚餐后又为家猪准备泔水。你爱极了这件事，总是不厌其烦的拿着镰刀在山上割着青幽幽的野草，装满整个竹篮后就回家，再用刀将这些青草搌碎，再把大锅添满水，把猪草，剩饭还有其他玉米棒之类的东西一同放在大锅里熬煮，你总是不喜欢用铲子搅动，因为你总怕猪食里有什么石子之类的东西，被猪吃下去了，它们会哼哼唧唧的叫上好几天，所以你总是用你那又短又粗的手伸进去搅动，再用手把饭团捏碎，把杂质挑出来。在我的记忆里，你的手总是油腻腻的，我想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而我总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坐在稻场上，看着正前方的远山。墨黑色的山丘一座接着一座，参差不齐。不知从哪里起，也不知道到哪里结束，只是如屏障一般挡住了我的视线，它是一座神奇的山，因为它藏着好多的秘密，而且每一个秘密都是神秘莫测的。比如它吧那个像极了柿子饼的太阳，悄悄地藏进自己的怀里去了。再比如，到达那个山顶就可以看见传说中的县城。再比如，它一年四季都不换衣服，永远都是墨黑的颜色。
它也悄悄地替我保守者秘密。它不曾告诉其他人，我曾在夏日的午后，在晒满稻谷的场地上，赤着小脚丫，来来回回的在谷粒里走动，感受到谷粒与脚掌之间的摩挲，它也不曾告诉其他人，我在稻场边的小池子里洗花裙子，结果倒得是一整袋洗衣粉，它更不会告诉其他人，我曾把门前的小树苗拔光了。远山从来不告诉其他人我干的那些坏事。记忆力，我是一个人偷偷的干那些事，所以我是孤孤单单，所以它才会更加怜爱我，只是看着我微笑，替我保守了所有的秘密，和我在一起，守着这个人烟稀少的村子，守着我成长的地方。
夜色渐浓，落日笙箫，月亮掠过了山头，铺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锡箔，万籁俱静，灯火辉煌。你往往会在这时候从厨房走出来，用用油油的手摸我的头，温柔慈祥的说：“又在看太阳哩”，走，进屋。于是你牵着我胖嘟嘟的小手，往大堂里走。
你拉着我的，我回过头去，看了远山，它憨厚可掬的藏着秘密，把太阳吞进了肚子里，又吐出了月亮和星星。我眨了眨眼睛，冲它微笑，我仿似看见它也点了点头，它说：“乖，孩子，进屋去吧“。
那天早晨，我们准备进城，我们，指我和我妈妈。爸爸在城里租了房子，在队里准备接我们下去。清晨的寒气穿透过我的肌肤，我血液，抵达我的心脏，你早早的起来了，为我煮好了鸡蛋，塞在我的衣兜里。你干瘪的脸颊又开始晃动，你笑着说：”娃啊，去城里吧，去城里就有伴了，去城里就不孤单了“。你摸摸我的头，我怎么感觉自己泪眼朦胧。那时的我也许不懂得离别的悲伤，可是悲伤却写在脸上。
出了堂屋的门槛，我看了看远山。黑蒙蒙的一片，看不出远山的轮廓，它似乎还在睡梦之中，似乎不知道我即将离开，或许它知道，如同白天里的星星，藏在自己的悲伤里，日后，也将藏起思念。
母亲牵着我的手，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穿梭。露水沾湿了我整个脚裤，一路上，我和妈妈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走着。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我不知道我的脚下是不是我在稻场里看到的远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爬上了顶峰，那么近的靠近它，而它仍旧沉睡。我不敢问，也不想问，就任由自己低着头走吧。也许这条路无法留下我的脚印，可是我已经走过。也许远山不知道我来过，可是我已经离开了。翻山越岭，告别了远山告别了你。
来到县城，我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大桥，大桥是用石头砌的，外面涂了一层靓丽的白漆。我站在桥的这头，兴奋着。桥的护栏很高，我只能通过缝隙才能看到那条河。远山，你知道，我看见了河，你的身边不曾有蜿蜒的溪流流过，你不曾有调皮的邻居拍打着你的身体。而今，我看见了它，并且从它上面的那座石桥经过，用我小小的步子，一共走了九百二十步。我想，有一天我会长高长大的，大到我可以弯着身子看河水，大到我不再觉得这座桥很长。
2005年，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好，而我也渐渐的成为了大孩子。爸爸问我说：”把你外婆接下来好不好“。我抿着嘴笑着点点头说：”好“。可是，那天放学并未看见你的身影，爸爸说：”你不愿意下来，你要住在上面“。我知道，你是守护者远山，你和远山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彼此照应，所以才不愿离开它，留下远山一个人面对孤零零的门宅。
事过境迁，物质的充足让我忘记了孤单，我很快成为一个左右逢源的姑娘，在人群之中学逢场作戏，看众人舞弄声色，我藏着所有的秘密与孤单，如同白天的太阳一样，璀璨夺目，光芒四射，却忘记了远山，忘记了你。
待我再建你时，便是开馆之日。你安详的躺在长长窄窄的木匣子了，手放在胸前，紧紧的闭着眼睛，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你再也不能让脸颊两边的肉晃动了，你再也不能用你油油的手摸我的头了。可是，我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拉着你的手，祈求你的手指会动一下，祈求你能起来告诉大家，家里的床单不是小狗咬的，而是我用小刀划破的，祈求你告诉大家灶台的烟筒是我丢的，我拿它去打枣，结果忘记带回来；祈求你告诉大家，那地里一半一半的黄瓜都是我掰着吃的，祈求你告诉大家他们屋里的鸡蛋都是被我拿走的。如果你不告诉大家，那也行，那就起来抱我一下，用你那大大的棉袄吧我藏进你的怀里。额，你肯定是因为我长大了，抱不下我，那我就让你亲脸颊，不管怎样。你起来便好。我等着。
可逆始终不袁醒来，我想，你肯定是太喜欢那个木匣子了，所以不愿意与我们分享，所以把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关在里面。那好吧，你开心便好。开棺时，耳边传来妈妈痛彻心扉的哭喊声，我的眼泪从未停止过，可我却不知道说什么。
已是午夜，我走出堂屋，站在稻场上，看着远山，想象你也站在我这个位置，看着远山，如同星星思念太阳般思念我。可是太阳会在黎明之时让星星瞄上一眼，可我了，走了之后便再未回来。远山，你是否还在沉睡，远山，你是否知道我已经回来，又找回了孤单，还是，你早已经不愿再看我一眼。
邻居说，外婆死的很奇怪，就在稻场下的猪圈里找到的尸体，等他们发现时身体已经凉了，血液已经凝固。我看着那个带你离去的地方，仿佛感受到你离去之时的浓烈思念，也许你轻唤了我的名字，也许你脑海里出现了我的身影，也许我存在你的心里。
眼泪冰凉的滴答，远山，你得再替我守候一个秘密，那个我辜负了她的思念的秘密，请你谁都不要告诉，让我带着愧疚与悔恨前行。只是远山，你可否告诉我，这天，何时能亮？
第二天清晨，敲锣打鼓的入葬，你与世长辞。就在远山相对的地方，是你的冢墓。从此，你们又可彼此守护，从此，你们又可以为我守护着秘密，安静的坐落在这里，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再次告别远山的时候，我来到稻场看着远山，它依旧参差不齐，依旧憨厚可掬，依旧是墨色。依旧红霞遍天，可是，却离我那么遥远，远到我已经无法读懂它的心意。我想，人的一生总要寄托点什么，来纷杂世间，找寻自己的归属感，把自己融进去，再淡出去，再头也不回的走下去，带着悲伤与愧疚坚强的活着，不呐喊，不声张，让眼泪流进心里，让身体学会成长，让过去的过去，让未来的到来。
昼夜乱了和谐，潮水任性涨退，字典里没有春天，离人挥霍着眼泪，回避还在眼前的离别，你不敢想明天，我不敢说再见，有人说一次离别，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熄灭。
远山，再见了，我要离开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再见，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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