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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鱼

散文精选2021-02-01 12:15星辰美文网褚树荣
  每当涨潮,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总是栖息着一种小。手指般长短,圆头扁尾,通体褐色,炯炯双目鼓出在额角上,十分警觉的样子。人影晃过,便“扑啦啦”全跳进水里。近岸的滩涂,偶尔有枝、苇杆露出水面。你可以看到这种小鱼,互相追逐,缘木而上,栖于顶端。海水波动,树枝轻晃,那鱼用胸鳍吸住树枝,可以“荡秋千”。     这种鱼,就是“弹涂鱼”,老一带叫做“弹湖”,因擅长跳跃,又名“跳跳鱼”。“弹湖”种类很多,“度娘”说有“弹涂鱼”“大弹涂鱼”“青弹涂鱼”等。“度娘”如此分类,是因了形体大小和肤色的不同。少年见识有限,只知三种“弹湖”。体型略小的,叫“弹湖郎”,无论潮涨潮退,都栖居在岩石、高涂或树枝上,晒晒太阳,吹吹海风。觉得无聊,或被惊扰了,就跳进水里遁形。开头情景,即属“弹湖郎”炫技。     对“弹湖郎”,我们向来不屑一顾:“哼,弹湖郎也要啊?”同伴的“克头”(鱼篓)中有它,就会受到奚落。还有一种叫做“白节”,老家谚语曰:“白节笑弹湖。”意思是说,“白节”不知道自己也是“弹湖”同类,身子圆滚滚,肤色黑皴皴,还笑“弹湖”长得丑。海边人只要遇到类似于“五十步笑一百步”的人事,一句“白节笑弹湖”,臧贬尽在其中,听者也就心领神会。我一直想搞清楚,自以为是的“白节”,究竟是怎生模样,以致于被老家的聪明人耻笑。我多次面对“弹湖”询问见多识广的老父,哪一条是“白节”。他只是说,“白节”比“弹湖”要大一些,颜色稍淡一些。总之,是差不多的。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见到过“白节”。至于“弹湖”,少年时期对它是太过熟悉了。     都说“鱼儿离不开水”,“弹湖”并不随波逐流。它总在海潮退尽的时候,自由自在,曳尾于涂。这让我们这些整天在泥涂里撒野、猎奇的“泥猴”,有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水中鱼类,为了看清左右天敌,眼睛多数是长在头部两边的。而“弹湖”的生活环境竟让它进化出与众不同的形体。“眼睛长在额角头”,是老家描述“弹湖”眼睛的谚语,讽刺那种有眼无珠,或有眼不识泰山的人。于“弹湖”而言,纯是环境和进化相互作用的结果。“弹湖”匍匐于涂,为了看清前后左右的危险,眼睛就只能长在额角上。“弹湖”穴居,张开嘴巴,开口度大如身躯,方便挖洞掘泥。它偶尔要待在树枝和石块上,腹鳍犹如吸盘。平时在泥涂上爬行,就进化出强大的胸鳍。它的背鳍犹如旗子,尾鳍好像船桨,利于它游动、跳跃和飞行。它几乎具备了两栖类爬行动物的所有特征,但又绝技在身,算是与我们亲缘比较接近的一种古老鱼类。     这种古老的小鱼,在漫长的进化途中,一定是历尽艰难险阻,才拥有今天强大的生命和特异的功能。好多同类经受不住环境污染而远离人类了,但“弹湖”仍然在老家村口的小沟渠里弹跳自如,生机勃勃。这也许是唯一还可以在乡下路边看到的一种近海鱼类了。初次到乡下的城里人,看到路边爬行着著名的“跳跳鱼”,往往大喜过望,或叫嚣,或行动。但小鱼敏感,瞬息感知人类的机心。在你举手投足之间,刚刚优哉游哉的“弹湖”,转瞬不见,你甚至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消失的。少年时期,我对“弹湖”这种遁形大法,大惑不解,一直想探个究竟——瞄准远处的一条“弹湖”,慢慢接近它,看它钻入某个洞穴,便马上下手。“弹湖”的洞穴并不坚硬,我顺着洞穴朝前挖掘,想尾随而获。可是错了,“弹湖”显然比我聪明多了——我挖到了分叉的“地道”,那条“弹湖”究竟钻进哪一条“地道”呢?我选择一条稍大的“地道”,继续跟踪追击,不料前边又出现了分叉。歧路之中有歧路,刚才那条摇头摆尾的“弹湖”,不知躲在哪条歧路上窃笑呢!那时不知人生有“歧路亡羊”之说,但在“弹湖”的精心布下的迷魂阵前,“歧路亡羊”的尴尬我是早早就体验到了。
      “弹湖”建造的泥穴别有洞天,确非少年的心智所能窥探,但并不妨碍我们观摩它们的狂欢。春夏之际,我经常长久地盯着它们凝望:远处的泥涂平坦,洞穴遍布。几条“弹湖”中的一条,会莫名其妙地“舞蹈”。远距离的多频次的观察,让我知道这样的“舞蹈”有时是向“朋友”示爱,有时是向“敌人”示威。现在想来,那个“舞者”也许是一条雄鱼,建造好曲径通幽的洞穴,就施展“撩妹大法”,要“琴瑟友之”了。令人惊奇的是,“舞蹈”时的“弹湖”,黑色的身躯,会变成淡灰色,竖起的背鳍,斑点变得特别鲜艳,这“舞蹈”的姿态显然更具“魅惑”了。如果有一条不识相的“弹湖”心怀觊觎,恋爱中的“舞者”会展开阔嘴,膨胀头部,将背弯成拱形,并竖起尾鳍,扭动着身体,气呼呼地驱赶闯入者。于是两条“弹湖”会有一场“舞斗”,结果往往是后来者退避三舍。旁边的那条,可能是缺个心眼的“情人”,居然看得忘情,还以为真的是来欣赏一场免费“舞斗”的。看到那位“情人”无动于衷,“舞者”就会停下来,钻进自己的洞穴,再钻出来,“舞蹈”一番,又钻进去,似乎在示范“宜室宜家”的路径。那个迟钝的“情人”终于被唤醒了,最后双双进入“安乐窝”。少年不解风月,只想围追堵截,捉鱼捉双,增加“克头”里的鱼获。奇怪的是,当我们跋涉到位,十多米开外的洞穴,居然就不见了,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后来,我在一个长期在海洋钓“弹湖”老手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据说雄鱼把雌鱼引进洞穴后,会以极快的速度回到入口处,叼一口泥巴把洞口封住。小小“弹湖”,智商居然如此之高!少年只知海之味,能够发现“弹湖”的恋爱秘密,当然要到深味人生滋味的成年啊!     当然,“弹湖”之聪明,可以轻易骗过少年如我,却斗不过老奸巨猾的成人。自小在海边,耳濡目染,知道捉“弹湖”的几种方法。一种是“踏弹湖”。捕具是一种叫“赶缯”的渔具。四根竹枝的下部撑起矩形的围网,其中一面敞开,底面也是网。捕鱼时,把四根竹枝套在一个十字形的把手里,供人执拿,平时则收缩成一捆。“踏弹湖”则需候潮水,地点在港汊的斜坡上。港汊斜坡往往有“弹湖”洞穴,潮水将退时,“弹湖”是要出洞的。这时候,我们把“赶缯”放在潮水中,开口一侧朝着斜坡。双脚不住地踩踏斜坡,水中就会冒出串串水泡,这水泡大多是从“弹湖”洞穴中窜出来的。如果洞中恰好有“弹湖”,就会随着水流窜到“赶缯”中。踩踏,提网,抓鱼,周而复始。也是奇怪,平时上蹿下跳的“弹湖”,一旦触网,便乖乖地沿着网角,进入我们的“克头”(鱼篓)。     “好安稳勿安稳,弹湖落竹棍。”本可以安稳,却偏要折腾,结果落得尴尬境地。历经人生悲欢的海边老人,往往用这样的谚语评价那些喜欢折腾而陷己于不利的人事,同时也道出捉“弹湖”的另一种方法:凭借“泥马”和“竹棍筒”。“泥马”长可一二米,宽可五十公分。底部由木板构成,略成弧形,便于在滩涂上滑行。“泥马”前部叠着“竹棍筒”。“竹棍筒”由毛竹节做成,以竹节为底,一头开口,长约四十公分。“泥马”后部有把手,高可半米有余,供人把握着推送“泥马”。捉“弹湖”的人,推着“泥马”,发现“弹湖”洞,就用“竹棍筒”竖插下去,口与滩涂齐平,在竹筒口抹一点泥巴,再在周围做一点只有他们自己看得懂的记号,便推着“泥马”找下一个“弹湖”洞。一会儿,“泥马”上载的“竹棍筒”全部插完了,捉“弹湖”的人,就滑着“泥马”,停在高处等待“弹湖”入榖,并提防我们靠近。大概过一二个时辰光景,捉“弹湖”的人再驾着“泥马”,沿原路收取“竹棍筒”。这时候,“竹棍筒”里往往有“弹湖”存焉。一时糊涂的“弹湖”,识不破人类的陷阱,还以为“竹棍筒”是免费提供的“安乐窝”,岂知一旦落下,光滑的竹棍筒内壁,吸盘和胸鳍都起不了作用,只好一个个被收拾到“克头”里了。     还有一种“钓弹湖”的方法,里外三村只有极少的人擅长。一柄竹竿,长可五六米,头上系着鱼线,线上绑着鱼钩。钓鱼人背着“克头”,执着鱼竿,在滩涂上踽踽而行。遇到恰当时机,挥动鱼竿,“呼”的一声,鱼钩落在一二十米开外的地方,那“弹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这壁厢已经提竿,收钩,一道漂亮的弧线带着“弹湖”,荡回到“克头”旁边。钓者慢慢移动脚步,手中的钓竿不住地挥出,收回,挥出,再收回。一条条“弹湖”,就在鱼钩来回之间,落入“克头”。这种海边绝技,直可与“庖丁解牛”“佝偻承蜩”相媲美,符合“技近乎道”的规律。今天看来,是可加入“吉尼斯纪录”之类竞技的,中央台《舌尖上的中国》,曾经报道过三门海边人这种钓法。可惜的是,那些被我等少年深为痴迷的海边“绝技”,如今已经失传。据说在三门湾、象山港两岸,还有“张弹湖”之法。按照“张”这个动词,可能用的是渔网。可惜老家无人能够,我也无缘见识。而现在的年轻人,除了只知品尝“弹湖”的美味,对人和“弹湖”的种种有趣的互动,再也不感“有趣”了。     老家有谚曰:“赶港新妇分弹湖”,暗含对女人爱管闲事的讽喻,亦含褒扬女人热心的善意。民国时期,三门隶属宁海南乡,象山的南田地区,又属于三门。三门湾宁海这壁厢的村子里,那些爱管闲事、爱凑热闹的女人,会跑过旗门港,到对面三门或隔壁象山的村子里排忧解难——把“弹湖”分停当。这当然是海边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谈。我一直不知道,老家的聪明人为什么要把爱管闲事的女人,跟“弹湖”挂起钩来。难道是“弹湖”跳来窜去,很难分开?难道三门、象山的新妇连小小的“弹湖”都分不讨好,要依赖宁海这边的新妇?亦或是那个时候的“弹湖”,就是稀罕之物?也不知道旗门港对岸的三门,象山港沿岸的象山,有无此谚语流行。如果有,那么,三门、象山那些既好事又热心之新妇,也要跨过旗门港和象山港,赶到宁海来“分弹湖”了。总之,小小“弹湖”,进入海边人家,构成丰富的耳熟能详的谚语,也丰富了宁海、三门、象山一带的海洋文化。     今天的“弹湖”,算是一道名贵的菜肴了。不过,小时候并不喜欢“弹湖”。对于鱼虾之类,我是喜欢样子漂亮而味道鲜美的,所以对望潮、弹湖之类,只有神秘感而没有好感。“弹湖”既没有青蟹、白蟹、红钳蟹雄健之姿,也有没有鲈鱼、黄鱼、勒鱼的苗条之态。耷拉着的眼皮子,黑皴皴的样子,滑溜溜的身子,在水桶的边沿挨挨挤挤。烧熟后,绵软的肉夹杂着腹胸、胸鳍和背鳍,口感并不好。     不过,“弹湖干”是例外,味道很好。把“弹湖”穿在芦苇杆上,形成一排,放在稻草或麦秆火上熏烤。晒干后,叠放在蒲篮里,作为常年“下饭”。据说女人坐月子,用“弹湖干”煲汤喝,是可以催奶水的。在宁海、象山、三门一带走亲访友,如果一碗“垂面”里,有“弹湖干”作为“浇头”,那种烤焦香和和海鲜味,可以让人大快朵颐。现在,宁波一带的人,常以“弹湖”配豆腐和笋片做汤,如果加入几片火腿或香菇,味道更好。其中“乌龙(弹湖)铭白玉(豆腐)”,据说是一道驰名的传统佳肴。选取活的“弹湖”和豆腐一块放到锅里,慢火炖煮。那“弹湖”经受不住滚烫,只好钻到豆腐里边,最后便是“乌龙”铭着“白玉”——这也算是吃出心机和技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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