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后序之落尽桃花
“姑娘真是我朝最好的琴师。”
“可也难弹出那旷世一曲华胥引。”我一捻弦，轻笑道。千百年来，唯有九州七国时代的君拂奏响这绝代之音，也成全她与陈世子苏誉的生死绝爱。可惜自那之后，无人再能弹奏华胥引。
“奴婢也听说过华胥引，只是那可能不过是传说。”
“传说？或许是吧。”我无意再与这个嬷嬷说太多，只是眼睛转向了窗外，这个视角，没有月，却有月光。
见我不再说话，她识趣的退了出去。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琴上，手指快速勾拉后，一个虚影缓缓从琴中飘出，很快凝聚成人形。
他是姬闫，因为肉身毁灭，只能存活在我的琴中，我也乐意这样做，各取所需。
“那淮逸果然请了你。”姬闫笑说。
我莞尔，“这是自然，我游历四方积攒起来的名声自然要让他听到，也不枉我多年心血。”
“以你的琴技，浮霖难不在话下，他定会对你刮目相看，而你的时机也来了。”
“你的时机不也来了？”我嫣然笑道，姬闫肯帮我，只是我承诺会给他创造一具完美的肉身。
淮逸，我心里再次念起这个名字，其实我倒真想瞧瞧你做了皇帝又会是什么样子？
三天之后，淮逸派了一个相貌清秀的丫头唤我去独森殿抚琴。
站在镜前，望着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容颜，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苍寒无比的笑意。
独森殿。
“民女苏和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安永乐。”我向淮逸盈盈行礼。
他的慵懒一如当年，只是手指少动示意我起身。
他淡淡开口，“朕闻得苏姑娘有绝世琴艺，故请于此，不知苏姑娘可听说过浮霖难？”
我抬头，轻道：“回陛下，浮霖一曲，民女自然听说过，知道它曲名本叫浮霖，因为弹奏之难，后来才叫浮霖难。”
他斜躺在榻上，微眯着眼，看似漫不经心，却在审视一切。
“那你可会弹奏？”他问。
我低头回道：“稍会，只是怕污了陛下之耳。”
“无妨。”他轻挥手，说。
我取下自己的琴，坐上他为我准备的席子，可这独森殿的冰凉依然透心彻骨。
当第一个曲调在我指尖流出，我看见他闭上眼，虽然琴师注重心无旁骛，但再次凝望他的容颜，心还是会不自主的跳动，只是——
微微怔神，我便依然垂首，手指弹起浮霖难悠然却有时苍劲的旋律。
每一首曲子我都会把自己融入其中，不管我面前的是何人，或许只有弹琴时，我的心境才算得上空明。
浮霖难难在度，悠然但不是舒缓，苍劲着重在苍茫。你所弹的曲调也要在同时给听众展现一个意蕴相似的画面，否者，便不是浮霖难。
随着尾音徐徐消散，他也睁开了眼，眼底透露出赞赏和微微的激动。
他道：“苏姑娘果然不辜负朕的期待。”
我颔首低道：“陛下缪赞，民女鄙艺罢了。”
他从塌上起身，走下台阶，我再抬头时，他与我近如咫尺。
“朕可曾见过你？”他突然说。
我一愣，随即答道，“民女和陛下今天第一次相见。”
他抚额，笑道：“想必是心烦意乱。”
我微笑不语，如今他装作如何的情深意切，我也不会为之所动，淮逸，你不过是天底下最自私绝情的人。
大周朝家家户户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淮逸统一列国之前，有个结发之妻名叫越安，可惜红颜薄命，越安为救淮逸不幸死于齐国铁骑。淮逸登基称帝后不忘死去的越安，追封她为元晟皇后，并且经常作诗缅怀先后。看，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动的故事。
可惜，淮逸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我。因为我就是越安，只是没有死去。淮逸称我为结发之妻，事实却是我们并没有成亲，我不过是曾经傻乎乎跟着他，陪他驰骋天下，到头却被狠狠算计的人。
原来他早知道齐国公嗣云倾慕于我，十三岁时，我随父亲游历到齐国，认识了嗣云，彼时他不过十岁，看见我便追着我喊姐姐，我从没想过我的模样会在一个十岁的孩童脑海中记得那样深切。
淮逸唬我暂时住在齐国碧松山，他说，战乱将起，定要保我平安。
可同时他却故意向嗣云散播消息，我在碧松山。嗣云继位不久，性子本就单纯，所以只带了两百护卫便匆匆赶往碧松山。
那天我在院子里，看着桃花盛开，忽然听见一声，“姐姐。”那喊声里是满满的欢喜。我连忙穿过桃花林，浮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玉带白衫的清俊少年，还有脸上纯洁无暇的笑容。
可是下一秒，我便看见无数只箭向他飞来，他后面的侍卫立刻反应过来，刀剑即出，以为可以阻挡，却一个个被飞箭射穿，倒成一片。嗣云早已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满地的尸体，不知所措。
飞箭解决完两百护卫，便突然停了。
我先是怔住，回过神来立刻奔向他，我听见嗣云呢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刚准备他，一支箭穿过他的后背，鲜血很快染红他的胸膛，他有些茫然的倒落在地。
我慌忙俯身跪在他身旁，此时他眼中却没有了茫然，他说：“一定是他！”
我摇着他的手臂，“是谁要这般害你？”
嗣云却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姐姐。”然后手垂落下去。
“嗣云！”我大声唤他。
虽然我的心里不是嗣云，但亲眼看见一个美好的少年死在我面前，心如何不痛？
我缓缓站起身子，想看看周围到底是谁在隐藏，胸口一痛，低头发现一只和嗣云身上相同的箭插入我的胸口。
很快剧烈的疼痛如浪花席卷而来，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偏，可此时我却惊然发现淮逸向我走来，他的手上拿着的是弓。
我倒在地上，一片桃花花瓣飘落在我的脸颊，突然间知道真相的我，除了绝望，除了彻骨的痛，还有疑惑。
终于我迷迷糊糊中听见淮逸说：“借助你，我会很快灭掉已经群龙无首的齐国。”
“为什么？”我的神智已接近涣散，还是强撑着问道。
“你是棋子，以防万一，不能留你。”
他的话字字锥心，十年间无数次在我耳边响起，化为无限恨意。
所幸我没有死去，被碧松山一位老道所救，活了过来。我把嗣云埋在桃花树下，他是因我而死，愿他来世生命灿烂如桃花。
老道教我弹琴，我也拜他为师父，如此又过了五年。然后我带着墨琴，离开碧松山，遇见了只剩一缕魂身的姬闫，又听说淮逸登基为帝，后宫佳丽三千人。
“你怎么了？”淮逸的话将我唤醒过来。
我摇摇头，“没什么！刚才是在想陛下是为何事心烦意乱。”
“朕不过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你今天弹的很好，退下吧！”
“是。”我收起琴背在身后，退出了独森殿。
回到住处，姬闫的声音从琴中传来，“想必他下一回召你，定是要为了华胥引。”
“他灭了九州列国，运气不错得到了华胥引的琴谱，那他想用华胥引干什么？”
“淮逸野心极大，定是想收服北边屡次犯他边界的蛮族。”
“野心？这一次的野心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我的肉身？”姬闫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肉身。
“你觉得淮逸的肉身如何？”
“很好。”姬闫喜不自禁，虽然我听出他声音里和以往不同的憧憬，但我不会在意，淮逸，就让你辛苦打下的王座让别人来坐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倒过得清闲，除了有时会被淮逸的宠妃叫过去抚琴，我都呆在妙玉轩，听声声蝉鸣。
我时常在想，若我没有遇见淮逸，即使在这群雄纷争的战乱岁月，我依然能安稳的活着。可惜世间之事没有如果，人容易被甜言蜜语迷惑，以为承诺对应着实践，岂知若是绝情之人，便是违背誓言，甚至赶尽杀绝。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不久，淮逸将我带到一处密室。
“若是叫你弹奏华胥引呢？”
“民女听说过，但从未尝试。”我如实回答。
他朗声笑道：“无妨，你是朕请的第十九位琴师，朕相信你一定可以。”
没想到这么快，我和淮逸便到了生死之局，如果我没有猜错，前十八位琴师都在看到华胥引后相继毙命。而我今天无论是能还是不能，他的杀心已起。只是若我能弹出华胥引，我会活得久一点而已。
我莞尔一笑，答道：“华胥引也是民女的毕生追求。”
他微微点头，手掌抬起，逐渐凝成一缕紫红色火焰朝密室顶端悬挂的一块石壁击跃而去。
石壁很快发生巨变，不再是原来的漆黑和普通，而是隐隐开始有金光闪烁。
“希望琴谱能记在你的心里。”
我迅速让自己眼心神归一，此刻，浮现在我眼中的只有飞快闪过的烙金符号，然后我将之一一记在心中。
“记住了吗？”他问我，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浓浓期待。
我点头，他很是高兴，赶紧叫我试着弹一下，我自然不会推辞。
可指尖碰到琴弦还是颤抖了一下，不，我绝不容许自己心软，淮逸，你当初如此绝情，也不要怪我要你的命。
我闭上双眼，手指跟随心中的琴谱而流走。华胥引，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此时我弹的是安神之曲调，只是很快会变成一把利刃。
淮逸虽说智谋过人，但甚少碰琴，听不出曲调已在悄然改变，姬闫的魂身似乎激动的要飞跃出来，创造出一点靡靡之音。
“停！”他一只手抚着头，慌忙喊道。
“怎么能停住呢？”我的声音幽幽传入他的耳际。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神很快变为狠厉和决绝，泠然道：“你到底是谁？”说完一掌便要击来，我反手一拨，轻轻划开他的掌风，“淮逸，你还记得越安吗？”
他的瞳孔迅速变大，手指着我，“你——你是越安？”
我冷声笑道：“还得谢你，当初一箭没杀掉我。”
我不再迟疑，手指的节奏快速转变，真正变为杀人之音。每一次都会令他头痛欲裂，丝毫不能施展自己的法术。
淮逸的魂身和肉身开始不再紧密结合，姬闫也迅速从琴中飞出，扯动剥离淮逸的魂身。
“朕也后悔过。”他颤动的声音徐徐传来，我不屑笑道：“后悔？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竭尽全力挣扎，试图屏蔽我的琴声，可是他再强，也敌不过华胥引。
姬闫疯了一样撕扯着淮逸的魂身，果然一个人疯狂起来是很可怕的，无人能抵挡得住。
“哈哈哈哈！”姬闫大笑，冲进淮逸的肉身，几息过后，魂和身贴合在一起。
姬闫高兴的扭动自己新得的肉身，得意洋洋的朝我看来。我缓缓起身，对他说：“恭喜。”
姬闫越发的不可一世，扬手就想趁我未弹华胥引把我解决掉。
他的手被我轻轻松松挡下，我悠悠说道：“姬闫，你在我的琴里呆了这么久，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你毫无防备，我既然可以让你重生，也可以让你立即灰飞烟灭。”
这时他才露出害怕来，说真的，淮逸的肉身和他猥琐的神态很不协调，我想，姬闫的皇帝应该做不了多久。
又是三年，大周朝镇远王反叛逼宫，杀死姬闫，成为第二任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然有些欢喜，姬闫的确不适合统治这个统一天下的王朝，适合的或许是镇远王，又或许还是淮逸。
“没想到才三年，你的弟弟便逼宫坐上了龙椅。”我对着琴说道。
琴中淮逸疲惫却淡然的声音传出，“坐天下的最终还是周氏。”
我一笑，“你错了，其实我不希望姬闫这样的人替代你。”
“那你何不也摧毁我的魂魄，免得在你琴中禁锢。”
“我最终还是心软，舍不得让你魂飞魄散。”
“你果然够狠！”
我遥目远望，远处十里桃花，在这盎然春光中绵延不尽，可终有一个时候，桃花落尽。
淮逸，我还是不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