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城市的诗
有人说苑城的七月是该见鬼的日子,为此我把它作为我就要逃离的理由。
苑城的夜就像一直沉默着的人儿,就连路上成排的那些绿皮路灯也都是最节能的那种,照不出那些年轻貌美女孩的脸,我想鬼怪是最喜欢这样抠门的城市,因为他们的野心可以在这里不用丝毫的掩饰。
我一个人站在站台下看别人的亲属相拥哭泣,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一帮人潸然泪下的送别是多么轻松。
那夜火车在铁轨上轻易擦出火花,我把脑子里那些没有浓墨重彩的故事重温了一遍。火车是要开往一个叫原立的城市,它不是我所熟悉的,但却也不陌生。预计火车抵达原立也该是这样的夜色,不过那都应该是几天后的事了。
远单突然想起昨天接近凌晨的时候,洛北在电脑那边发来的消息:
洛北:“夜猫族首领,好久不见。”
远单:“最近有些碎事在忙,不过,我想我们很快会见面?”
洛北:“在原立?怎么,夜猫要迁徙了吗,出于什么原因呢?”
远单:“出于迫害原立,像你这样的良民。”
洛北:“你比弗洛伊德还弗洛伊德,他只是打扰了世界的睡眠,而你使整个世界都可能成为想杀害你的凶手。”
远单:“你才知道吗,弗洛伊德不是说,不要了解女人,因为女人都是疯子。”
火车到站的时候一如当初所料是在黑暗的夜色里,我没有选择摸出手机去告诉洛北,而是打算把一切安排妥当再去找他,于是在隔天的早上租下一间屋子,三室一厅,位置在郊区。
又照着地图去跳蚤市场买了只半新不旧的橱柜和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
阳光刺透柔软的空气自头顶迅疾灌下,我没有打理的头发却是显得安静乖巧到极至贴服在耳际,偶尔有些微风乍起,我会习惯性的紧一紧上衣的领口。在我路过的那条弄堂里开着一种很像桃花的花,有人叫它夹竹桃。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花团锦簇的很漂亮,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后来听一些老人说花期很长。可是漂亮的东西却有毒,你说是不是有种感觉像悲情的日剧凄美动人。
现实始终没有电影或是电视的华丽预告,只待生生的剥开,而其中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会遇见洛北,在这座城市或明或暗,或雨或晴的天空下,好象自己总是假定这样期待了很久之后的一场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邂逅,也终究不知道想来有什么用,真真是浪费似锦的青春生命。
我认识洛北那会,还只是凭借着他那些在网络上随意可以搜来的个人资料,未曾细细了解之前,我以为他该是个女孩,骨子透露出乖巧伶俐或是可人扭股糖儿似的腻着一个人,邻家小妹妹的样子。
洛北的网名很特别---雪貌,不可思议吧,我确实以为那是个上古王妃的闺名。我也并不是和他熟络到可以席地而坐湖吃海喝的地步,实际上我连他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都未曾知晓,有时候我会在原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精致的五官,然后把他们拼凑起来,以为那就是我要遇见的洛北。
我仅确定的一条信息是,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是我已故的母亲思念了半辈子也没能够在她清醒的时候回到的故乡,我想那里肯定是一块洁净的土地。所以我趁着黑夜急速前往这里,目的是想在天明时与它的洁净初遇。
待在这里,像不像是完成一种艰巨的任务呢?
故事好像永远都是少数的人在讲,许多人竖起耳朵在听,之后又是许多的人在传,于是假的也好像也就成了铁铮铮的事实。
我在许多次回忆里,看到母亲径自落泪的画面。她时常看窗外的一片天,然后突然回头告诉不远处的我:
"原立也有这样美的天,可是很少这样长久。"
她仅仅存在于我的记忆两年,打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一家孤儿院里,和许多那个年纪的孩子共挤一个房间,荡同一个秋千,骑同一个木马,面对同样的四堵白色墙壁,很少会有自己私有的东西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有这样一个词--共享。可是那时的我觉得在这样大的集体里即使没有自由,那也是无比幸福的。
院长年轻漂亮留着长发,她的裙子总是白色和蓝色遮过膝盖。她的男人是院里讲故事最精彩的一个人。他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站在暮色下舞动的身影,嘴角泛起微笑和这暮色四沉时的景色配合的可圈可点。他有一个黑色封面的厚本子,摆在卧室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我总是习惯在他窗户底下数满天星子,而他就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在那本厚实的本子上沙沙的画
着某样东西,我想也许是陷在我眼睛里的夜色,也可能是一篇生活日志。
有时候,越是温馨的东西背面就会暗藏许多悲辛。
是的,我很自然地省掉了我生命里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可其实换着谁也不会愿意记起那些像噩梦一样的东西在日后的生活里反复纠缠着自己。
在我五岁半的时候,孤儿院里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很多说她叫曾雅。外面流传他的父亲是一个赌鬼,在他日夜兼并的赌博下终于把家里的财产都败光了,之后许多债主上门追债,
他居然丧尽天良的杀了自己的老婆把现场伪造成是意外身亡,以此来向保险公司索取高额的赔偿金。后来东窗事发引起了轩然大波,所以很多人了解她的过去。我不大喜欢看新闻类的节目,
也就自然不知道这些。
她很讨厌别人比她好,她利用所有人对她的同情,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抢走了我所有的朋友。她甚至干了些让我在朋友和院长面前丢人的事。比如把我隔天要交给院长的作业偷去放
在天台的铁桶里用一把火烧得精光,让小狗在我要演出的服装上撒尿,她还和我的朋友说我每天晚上在院长男朋友房间的窗户下看星星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有时候我是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在这么多事发生以后,有一天院长带我出去买一些生活用品,看到路上有许多残疾的孩子在乞讨,他们或比我大或比我小,要是换作以前
的我一定会劝院长给几个硬币的,现在的我却不想多怜惜他们一眼。
我决定要报复她,所以我写了满满一本子的报复计划,可惜还没实施就被她偷了,她把它放在院长的桌子上,从那以后院长觉得我不是好孩子,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坏,他们讨厌我排挤我,她们会在晨练的时候说我的坏话,当白天终于过完的时候,我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诅咒她们。
现在看来那些是多么幼稚,除了证明我是和她是一样坏的人外,其它什么也证明不了,可是那时候的我不会懂,只知道那样做会很痛快,很痛快,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对着那面白色墙壁发呆,觉得每天都会是度日如年。我对着墙角一朵小野花祈祷,祈祷有一天能有人把我从这里带走。
那时,我第一次想我素未谋面的亲人。可是我并不怨恨她们,我知道任何人都有逼不得已的时候,或许我就很不幸的诞生在那个时候。
曾雅还是每天都羞辱我,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打了她,那是个秋天的早上,雾气笼罩着我所看见一直一成不变的风景。她从木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后背被地上一块碎玻璃戳了一道
口子很深的那种,流了很多血,把她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衫硬是变成了一面鲜红的国旗。让人一想起来就很反胃。
医生告诉院长那道伤口可能会留下疤的时候,我高兴地整夜没有睡觉。我甚至趁大家睡着的时候把她的所有作业本用她曾经利用的那只小狗把它啃得稀巴烂。我想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
其人之身吧,挺公平的。
直到两年前的一个异常烦躁的早上,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一个女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院长把我从屋子里叫出来又用了很小的声音在我耳际告诉我她的身份,我抬头的时候正巧迎上
她迫切的目光蓄着泪,缓缓欲滴。她向我伸出手,敞开她的怀抱。我感觉她抱我的时候仿佛世界所有的冰川都在瞬间融化,而她尽显沧桑的脸又在同一时间像是料峭的山峰开出了一株羞花。就这样
我终于摆脱了孤儿院的生活。在短暂的幸福后,这个我只唤了几声母亲的女人,她又一次不顾我而去。而我曾经一度固执的以为她是我一生所依所靠的港口,她就是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星光。纵使
不是一生,至少也可以是一段,而这一段来得这样迅疾,令我眉焦目盲,措手不及。
那是一家精神病院,有许多双狰狞可怖的眼睛,因为害怕,我很少去那里看她,有时她会清醒一点,记得她有这样一个女儿,她背对着我,轻轻唤我的名字,可我还是清晰的看见她掉落在床单上
的眼泪,漫无边际的延伸,仿若延续着一段悲伤,我好象能读懂她的眼泪里所有的抱歉和因为年轻而犯下的轻狂,好像我注定是没有家的孩子,没父没母即使房子再好也只是一个华丽丽的空壳。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没关系的,我只在乎现在拥有的是否永远不会变,因为我已经脆弱到不能再承受任何变故了。
而我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她终究也没能够等到,或许她以为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所以在下了一个星期的滂沱大雨之后她选择永远的睡去,带着歉疚,那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在我记忆里经久不散,她的尸体和这些淋在外衣上的雨水一样冰冷透过皮肤一直渗入心脏,像一把利刃毫无保留的笔直插进肉体,然后感觉浑身的血液在身体周围迅疾凝固,艳如玫瓣。
母亲葬礼的那天,孤儿院的孩子都来了,曾雅就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她一点没变,还是那样让人讨厌,那样坏。她在和大家一样的白衣服上别了一个枚红色的胸针。在大家祈祷的时候
也只有她没有做那个双手合十的动作。我确定她是故意的,我总是感觉她邪恶的眼神在我背后若隐若现。
在这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她。所以我的小学高中阶段还是挺安静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慢慢学着温顺了下来。
在整个假期接近尾声的那个星期里,我给外婆的那通电话也在北风吹起的那个清晨接通了,三分零五秒的通话足够我在售票处买一张原立到赤陵镇的车票,将近45分钟的颠簸,把眼前这段原
本光秃的山路彻底魔鬼化的刻进了记忆里。我花甲的外婆身形佝偻,后来我在微光中又看到她寂寞的背影,仿若可以弥补黑夜昏黄的路灯下的萧条。那也是我第一次那样惧怕失去一样东西,于是我
将母亲的骨灰盒紧紧裹在怀里:
"这一次,就让我带母亲回家吧!"
我肯定并且决意的态度,隐忍着内心尤如潮汛的血液奔腾故作出外表波澜不惊的镇定。我很安静的尾随在她身后,每一步都像商定的尽量保持在同一个层面,空气里弥散开的潮湿混杂在这座
雨水充沛的城市里,赤陵镇弯曲的街道那样绵长。而我与她的亲厚,只能让我说起她时只想到,如履薄冰这个词。
她躺在一个大大的窗户下的摇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泛白的花毯子,看见我进来却并没有要与我提起母亲或是其它一星半点的意思。我在她睡觉的那个当儿去她简陋的厨房烧了壶开水,又在她
醒来的时候取了她晒干装在一个长瓶子里的菊花给她泡了杯茶。我清晰记得自己站在赤陵的公交站台下,她站在远处撑起一把大黑伞,雨水不停的顺着伞轴滑落地上,击起水花。她像我母亲一样
眼眶蓄满眼泪的看着我,那种眼神像是在无尽的黑夜里找到了唯一可以证明光存在的灯塔。后来我的过腰长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她看上去那样模糊,模糊的像是幅抽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