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国
人死了叫鬼,那么鬼死了,是不是叫人?
阿正发现原来死了是这么个解脱。活着要做太多事,仅仅每天光穿衣服就得好几层。沉沉甸甸地出去,又拉开沉重的门沉沉地回来。什么都在压过来,四周向中心,上下挤向中间,自我就是洼地里的一棵垂柳,空看粗犷,其实只是一堆柔软的蔓条,在狂涛中挣扎,根在湍流中拼命寻找贫瘠的土地,扎根,扎在虚无,扎在窒息中,在绝望中喘着气儿,随着浸烂的表皮一伏一吸。但是又要把痛苦藏给摧残,而宁可让随波逐流看得是几分飘逸。在冬棂的鸟雀飞过的时候,在雷电猖狂着给予世界最后的归寂的时候,在扼住脖颈无力着无所谓的反抗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叹息,随着这声复杂的叹息,将给予他狂躁的心情一份平静。而这份美好的祝福,将祈祷为他带去永生的国度。于此,他,可以在有些许的空虚中,像心目中的英雄一样死去,松开对世间的留恋了。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也许在生的国度里,阿正看得太透了,以至于只能沦为失败者。但是在往生的国度里,就没有了身体的负担,连同整个世界那金龟子的躯壳,他都可以不再忍受了。精神的自我终于成为了主人,肉体的腐朽,贪婪,都不得不退步拱让给了这迟来的思索。好吧,世间只是一个炼狱的熔炉,把人生百态痛痛快快地熔尽那肮脏的血肉。而那无伦的快感将对死亡推脱开无尽的惊恐,那种快感的刺激,是生灵不安分于沉寂的反抗,毕竟真正的圣人,只是世人眼中无可容忍的卑微乞讨者。
毕竟失去了人的意义,只能与沉寂一同选择沉默。
阿正笑着,大笑着,笑得眼眶都在颤抖。一个没有人的权力的世界,阿正的笑,世界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了。笑够了的阿正又开始了哭,那是他从未尝试过的撕心裂肺的哭。他哭了许久,用那颗不会再悲伤的心调动着那段声音嘶哑的哭调。哭了许久然后,他又大吼。他在墓地里大吼。他缩在他去世的那个坟头里大声地怒吼。眷恋啊,那是人的事了。阿正是鬼,所以他的吼不是了悲愤,他早已死了。这只是阿正的选择方式罢了,正如世人忌惮鬼的狰狞一样。
阿正想做一件事。他要去寻回自己的影子。传说鬼如果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鬼就可以在夜间在大地上行走——阿正不是眷恋凡尘,只是他的女儿,他的妻子。
所以说,如果你晚上碰见了鬼,请不要害怕。他们有着自己死了也不能安息的事,只要你不打扰他们。否则别人,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无可顾及的缈若。
阿正荡舟在冥河里,头顶上,是瑰丽神秘的星线。那一条条细若悬丝的光线,系着整个渡阿鬼蜮。而冥河,就像是鬼蜮的土地,水面上浮着的大大小小不一的鬼魂,就是它的作物。阿正并不期待在这里永生。他正顺着冥河缓缓行驶,顺着冥河而下,掉入到那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中。
在这期间阿正看到了一次日出。那是冥日。巨大的火轮在前方停驻,无边的黑暗让它留下了深红。那是黑暗的颜色啊,真正的日出。那是让信念长在空虚上的力量。阿正在密密麻麻一片的鬼池身上行走,对着冥日膜拜,为着征程祈福。阿正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鬼讲,这下面的地方,叫炼狱。
黑色的冥河急冲而下,携着阿正来到了一片广袤的土地上。这里的视线更宽广,苍凉的冥月悬在巨大的空中。日在上方,月在下方。阿正觉得好笑,笑完了以后继续走着。毕竟他的影子的所在地,才是他真正归宿的地方。
阿正在荒地上走了整整七个月,一直只是他,与苍诘。在这段沉闷的旅途中,阿正的背后跟着一个人。阿正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的一切阿正都无比熟悉。只是那双眼,比黑暗更深沉的眼。深邃。幽蓝。阿正找到了答案。他取下了那个人的眼,用它来指引方向。那双眼在半空燃烧着,带着不剧烈的火,挥舞开四周弥漫着的光的屏障。在一处悬崖崖壁,云丝浮成的栈桥铺在两边。底下是幽幽转动的劫复轮回。在那里,时间也是过客。眼睛已经看向了前方。阿正迈出了第一步——他走在虚无上。一步。一步。阿正慢慢地走着,云桥安静地躺着。有那么一个时刻,阿正仿佛希望它的断裂。但阿正拥有不了这个权利。
桥的对面是一片血海。渡劫苦海。天是地的奴隶,大地的愤涟,连成了天火莲般的妖邪。天似乎藏着某种启示,巨大的火龙吞吐着烈火,烤炙着顶上世人的焦灼。尸骨,血水的聚集地。绝望的气息。也许,这才是死最大的恐怖。而这,也才是炼狱。
阿正望着这无边的苦海,不由得暗生苦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怜信念也在痛苦中受折磨,回首,也只是枷锁,那虚浮的刀山剑树。阿正还想起了一句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看来,佛是永生也成不了的梦。不知那普度的众生,是在大悲的国度里超生,还只是轮回的一番番,命运的一劫劫?毕竟世人脚下的烂土,不是地狱的使者。生灵依在,永无皆幻的传说。
那眼睛燃烧着,开始碎落下一些血水。滴。滴。滴。一滴又一滴的血水从瞳眸里滴落,让苦海中泛起了持久的涟漪。渡劫苦海中残落的尸骨慢慢聚集成了一条道路,亡灵的路。它们把已腐朽不堪的头深深地埋在血水之中,用已不坚挺的残骸,弯成了一条跨越血海的路。阿正踏上了这条路。没有悲伤的气息。不是麻木的冷漠。涤荡灵魂的缄口。阿正的目光中多了份坚定与深邃。因为他的背后,曾伫立着一群超越死亡,堪破世故的见访者。踏上这条路的人,将为他们的意志,而活。
离开了黑暗中诞生的见证之后,阿正的面前,是黑暗下永生的沉默。暗,连时间都被禁锢了法则。不会有谁进得去,因为它遥不可及。阿正只是站着。连悬着的眼,也不再向前多挪动一步。已经可以毫无意义了。生已为暗而活。死已是永生。阿正现在也可以回去,回到血海中,低下他的头颅了,去聆听来自亘古的思索。也罢,成不了佛,因为成与不成,也已毫无意义。闭着眼,在与亘古的相眸中,守护沉默。
阿正。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阿正睁开了眼,是他的妻子。阿正,其实,我也已经死了。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所以,我一早就等在了这里。那,那我们的孩子——妻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拉出了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我死了。他也死了…但,现在我们不是又团聚了吗?
阿正笑了。他的影子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燃烧,尽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