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样年华

　　（一）
　　
　　我坐在阳台上，左手环抱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右手有节奏的拍打着高架在阳台雕花护栏上的双腿。我习惯在空闲的时候坐在阳台上晒着并不暖和的太阳，我喜欢清冷的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阳光爬上我脸庞的时候，我将手中的书从中间翻开盖在脸上，然后舒服的蜷缩在秋千里。
　　
　　毫无阻碍的冥想是我唯一的爱好，只要不用出门，我就会像现在这样缩在我的秋千里，用音乐隔绝阳台以外的世界。
　　
　　我很懒惰，这种懒惰不是天生而是后天被自己培养出来的。我过于宠溺自己，随心所欲就是我宠溺自己的方式。
　　
　　我听忧伤到绝望的音乐，然后写一些令人疼痛窒息的文字。我想过要靠卖字为生，然而只能是想想，我总是不能很好的掌握自己所想的，我只能被那些文字牵着走，我不操纵文字，因为怜爱她们。
　　
　　米莉常说我的生活过于混乱，一个人，早晚要出事情的。
　　
　　我不知道米莉所谓的早晚是什么时候，更不明白她所指要出的事情是好是坏。她总觉得我过于孤独，我却以为是她不能明白我自得其乐的幸福。
　　
　　我拒绝米莉搬来陪我，因为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寂寞。但我许诺米莉会找个合适的女子一起合租，米莉撇撇嘴扔下一句“还有谁比自己的亲妹妹更合适么？”就再也没有来过我这里。
　　
　　我知道不会有比米莉更适合的人跟我一起居住，然而我却不能答应，因为过于亲昵会限制我的随心所欲。
　　
　　我一个人住。开着台灯的晚上只有台灯照耀处有一团光亮，好像夜空中的明月般。夜深人静，缩在书桌前对着电脑的时候是我思维最活跃的时候，然而我却不能做什么，我只是喜欢夜深人静。
　　
　　很多时候我听王菲，有段时间却听着八音盒版的《天空之城》不能自拔。我总是很容易就陷进某种不真实的感情里，然后自悲自怜。
　　
　　我给每个手指涂上好看的、粉嫩欲滴的粉红色指甲油，然后又不厌其烦的用奶白色的洗甲水洗掉；对着镜子给眼睛涂上妖艳的眼影，左眼粉红，右眼大紫；涂粉嫩粉嫩的唇彩，对着镜子自顾自的微笑……我就这样享受着我的生活，一个人，自由自在，自得其乐。
　　
　　有一天，我看到了地板上掉落的头发，一咎一咎的栗黄色。我骗自己说换季的时候头发是会掉的很厉害，可我心里却很清楚，这样掉发绝对是不正常的。我细致的捡起每一根头发，摆放在书桌上的白色信笺上，然后盯着它们直到凌晨。
　　
　　（二）
　　
　　我是简入凡，一个靠画画和旅行过活的女子，我有很疼爱自己的父母，但我并不愿意被束缚在他们的臂弯下。十五岁我就开始独自外出旅行，十八岁那年，我跟随着一个男子一路来到了这个城市。他叫我精灵，他会摸着我的头发哄我入睡，他给我很多很多，唯独不给我爱情。我在某一天起了谋杀他的念头，然而终究我是下不了手，我想我应该离开。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女子发出的合租信息，她说一个寂寞的女子，她的每一根手指都是冰凉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吸引，我照着她留下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她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透着一股安静或冷漠的意味，我猜她会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约在第二天上午见。
　　
　　（三）
　　
　　我想我可能是感冒了，鼻涕不断地往下流，用面巾纸擦鼻涕的时候我闻不出纸巾上的绿茶香味。我不停的打喷嚏，当我开始打今天上午的第十四个喷嚏时，手机语音报出“简入凡”来电。挂了电话我就飞奔着往楼下跑去，站在她面前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
　　
　　我看着简入凡，米色毛绒帽子下被烫卷的头发长及腰间，黑色的短羽绒外套里面是一件长及膝盖的黑白条文打底衫，黑色的贴身仔裤配着一双只到脚踝处的咖啡色雪地靴，简洁不失时尚。
　　
　　我走上前，摸着她脖颈上绿莹莹的流苏围巾，绿色，很耀眼。我喜欢的颜色。
　　
　　简入凡轻笑两声，用戴着粉白羊绒手套的右手有节奏的拍打着她怀抱里的黑猫。
　　
　　美丽的女子，纤尘不染的仙子般，让我陶醉。
　　
　　简入凡缩在我的秋千里，如我般的蜷缩着，连带着她的猫。她叫她的猫九月。
　　
　　“九月，九月……”她就这样旁若无人的轻声呢喃着。
　　
　　九月是一只黑色的猫，可是她的眉心处却有一团白，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是冷漠的，她总是一副冷艳高傲的模样，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一层一层的起鸡皮疙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错误的，她注定会让我陷入万丈深渊。我突然很想念米莉。
　　
　　简入凡说她需要的东西都在超市里，这是她在我的秋千上躺了一个小时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软。
　　
　　我看着她唯一的行李：九月。我说我不喜欢出门。
　　
　　简入凡放下九月，起身去翻看我的冰箱，米秀。你的日子过得很混乱，还好我来了。也许你更应该做的是找个合适的男人，不用相守一生，至少能让你愿意为他好好生活。
　　
　　我说男人从来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只在我的文字里。
　　
　　简入凡摇摇头，拉着蓬头垢面的我就往外走，九月停在门口，只是观望，不跟随。
　　
　　阳光很好，很温暖。简入凡挽着我的胳膊，好像我们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她开始絮絮叨叨的跟我讲她的事情，讲了很多，我听进去的却很少。我们在超市里拿了很多实用或者不实用的东西，我凭直觉，她凭喜好。
　　
　　她给九月买伊利高钙牛奶，给我买香草蛋糕。她说，米秀，米秀，米秀……她把她喜欢的东西都给了我和九月，我不拒绝，九月也不拒绝。
　　
　　（四）
　　
　　九月蹲坐在雕花护栏上，冷艳高傲，如公主。
　　
　　我和简入凡一起坐在秋千上，我说我不喜欢香草，我喜欢抹茶。
　　
　　简入凡靠着我的肩膀，她说我喜欢香草，你也会喜欢上香草的，你要忘记抹茶。
　　
　　我说我不是一个会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的人，我不喜欢猫，我讨厌你的九月。
　　
　　简入凡沉默着招了招手，九月就纵身跳进了她怀里，一开始我也以为我不喜欢猫，可是我爱我的九月。你也会爱我的九月。
　　
　　我坚定的说，我不会。
　　
　　简入凡摇摇头，你总是这样认为，我看了你笔下的人也都跟你一样倔强。
　　
　　我说，那只是我的文字，不是我。
　　
　　简入凡没有说话，只是靠着我的肩沉沉的睡了。
　　
　　（五）
　　
　　我打电话给米莉告诉她关于简入凡和九月的事，我说我的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没有泡面。
　　
　　米莉顿了很久，她说米秀你是我姐姐，只有我才能照顾你。你已经很久没有写字了，我把你写给我的那个中篇用你的名字发表了，杂志社很快会把稿费寄给你。外婆身体不好，前些日子摔了一跤，现在行走不方便，她希望你能回家看看她。你拿到稿费就回去探望一下外婆吧！
　　
　　我缩在秋千里抱着膝盖无声无泪的哭泣。九月蹲在雕花护栏上看着我，喵喵的叫着，那晚简入凡没有回来。
　　
　　我坐了两小时的车回到了外婆家。外婆躺在床上，戴着银边老花眼镜，手里捧着我初中时候买的《红楼梦》，我一眼就看到了那片枫叶做成的书签。
　　
　　我怯怯的叫了声外婆。
　　
　　外婆抬起头，伸手招呼我坐到床边。我坐在外婆的雕花架子床沿上又轻轻的叫了声外婆。外婆抓着我的手，只笑不语。我说了很多很多，外婆只是把我的双手握紧在她的手心里。我停下来的空当，外婆指指《红楼梦》，并翻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我才知道，原来外婆一直在等一个结局。
　　
　　我捧着书，告诉外婆黛玉嫁给了最是疼爱她的宝玉。并且宝玉还找到奇人治好了黛玉的病。
　　
　　外婆满意的点点头，露出了会心的笑。外婆说，秀，我的好孩子，你舅舅告诉我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只有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俯下身亲了亲外婆的额头，淡淡的笑，外婆，春天来的时候，我回家来陪您。
　　
　　（六）
　　
　　和养父母吵完架的第二天，我本来是要去找米秀的，但是米秀家的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她说米秀去了外婆家，我决定去见见跟米秀合租的女子。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像米秀一样蜷缩在秋千里，她淡淡的笑容很甜美，神情却是恍惚的。她看着我，似乎又不在看我，她怀里的黑猫眼神犀利，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说你是不是叫简入凡？你的猫是不是叫九月？你为什么要来找米秀？你的目的是什么？
　　
　　简入凡慢慢的坐起来，她说你是米莉吗？是米秀家的米莉吗？
　　
　　我说米秀是我姐姐，只有我才能照顾她，我不喜欢你，你和你的九月，会把她推进万丈深渊的。
　　
　　简入凡站起来，慢慢靠近我，她放下九月，伸手拥抱我，米莉，你桀骜不驯，但是米秀的一个眼神都能驯服你呢。我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我离家出走，过流浪者的生活，没有人可以驯服我，但我甘愿留在这里照顾米秀。我们如此相似，你看，我们如此相似。
　　
　　我推开她，拎着本要买给米秀的抹茶蛋糕跑了出去，我讨厌这个叫简入凡的女孩，讨厌她的脸，讨厌她可以住在米秀的房子里照顾米秀，讨厌养父母帮我寻找亲生父母，我只要有外婆，有米秀，有舅舅就可以了，我只要这样简单的生活。不想再有改变。
　　
　　（七）
　　
　　简入凡夹着烟，盘坐在我的秋千里。长及腰间的头发被她编成麻花辫松松垮垮的绑在脑后。
　　
　　我靠着雕花护栏，左手抱着九月，右手端着九月吃牛奶用的碟子。我觉得我像个慈母。
　　
　　简入凡掐灭了烟说，你回家的时候一个叫米莉的女孩子来找过我，她说我和我的九月会把你推进万丈深渊。
　　
　　我点点头，继续给九月喂伊利高钙奶。
　　
　　但是米秀，我觉得你生来就处在万丈深渊里。
　　
　　我把九月的碟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九月喵喵叫着跟着碟子一起跌落。
　　
　　简入凡点燃一支烟递给我，我俯身趴在护栏上，将烟直直的从七楼扔了下去。
　　
　　我叫米秀，从小跟着外婆一起长大。
　　
　　舅舅说在某政府开始狠抓计划生育的八十年代，为了保住“铁饭碗”又想再有一个弟弟的父母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有户籍的孩子。
　　
　　他们把我丢在汽车站让舅舅带到外婆家，然后就把我从他们色彩斑斓的世界里抹去了。初中毕业到十九岁以前的日子，我都躲在外婆家里看舅舅给我买的书，然后开始写点文字。赚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跟外婆说，等我能养活自己了我就走。
　　
　　米莉是在我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出现的，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有点想死去。
　　
　　她热情洋溢，而且很有见地，我沉默寡言，颓败毫无生气。
　　
　　米莉本该是那个让我没有户籍的“弟弟”，可她却不是。她所有的本该都是我的。我对她充满了怨恨。米莉没有给机会让我继续恨她，她似乎是特地来化解我内心的仇恨的，她毫无保留的对我好，照顾我。
　　
　　她从来不说带我去见父母，也不透露我的信息给任何我不想见到的人，她把我写的文字推荐给她认识的编辑，慢慢的，只要我能写出东西来我就不会饿死。
　　
　　我依赖着她的照顾存活到现在。而且活得很好，惬意、安然，乐在其中。
　　
　　（八）
　　
　　简入凡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跟九月越走越近。
　　
　　有一天我从我的秋千里醒来，看见客厅里摆放了几个旅行箱。简入凡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面，嘴里叼着烟，那天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将头发束到脑后，头发乱糟糟的，是风翻飞过后留下的痕迹。
　　
　　我抱着九月看她一根一根的抽烟，抽完最后一根烟，她将空烟盒攥在手心里狠狠的捏成一团，然后又及轻柔的抛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她说，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就有了离开的借口。
　　
　　她说她失去了九月。
　　
　　她开始收拾她的行李，她把衣服塞满了我的衣橱，她开始对九月不理不睬，她开始忙着出去找工作。
　　
　　她说用九月还她没付给我的房租和饭钱。然后又每天一趟的去超市买香草蛋糕和伊利高钙牛奶。
　　
　　（九）
　　
　　许久没见的米莉拎着我最爱的抹茶蛋糕来了。
　　
　　九月看米莉的眼神就好似初次见我那般，高傲冷漠。
　　
　　米莉指着九月说米秀我讨厌这只自以为是的黑猫。
　　
　　我默不作声的抱起九月，用右手有节奏的轻拍着九月，米莉，一开始我也以为我讨厌猫，可是我爱上了九月。你也会爱上九月的。
　　
　　米莉摇摇头，坚定地说，我绝对不会喜欢这只猫的。你爱吃的抹茶蛋糕，只能留三天。以后想吃的时候告诉我我捎过来。
　　
　　我看着米莉手中浅绿色的蛋糕，我说米莉，你试过香草味的么？其实香草味的更好。
　　
　　米莉似乎有点绝望，她说她见过简入凡，妖精一样的女子，她不喜欢。然后就拎着她手中不曾放下的抹茶蛋糕离开了，留下了她手里一直带着的我房间的钥匙。
　　
　　简入凡进了一家咖啡厅当服务员，我很久都不写稿。我还许诺外婆春天来的时候回家去看她。但我每天都只是抱着九月蜷缩在秋千里，日复一日，沉沉的睡着。
　　
　　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我和简入凡抱着一整瓶的红酒跑到了顶楼。
　　
　　我喝着酒问简入凡上班是什么感觉。
　　
　　简入凡略带醉意的说，上班就像旧社会的婚姻，明明不幸福还得长相厮守！
　　
　　印象中，简入凡一直都是很平静的，但是在这个空旷的十六层楼顶上，她醉了。
　　
　　简入凡蹲在我身边摸着自己的影子，她说：对不起，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她说，很多时候，我平静地做一些事，喝水，失眠，然后突然很疼痛地想念我的九月，真的很疼，疼得我弯下了腰哭泣。
　　
　　她说白娘子故意下雨骗许仙的伞，祝英台十八相送时装疯卖傻调戏梁山伯，七仙女挡住了董永的去路，牛郎趁织女洗澡拿走她的衣裳，这些故事告诉我们，伟大爱情的开始，总归得有一个人先耍流氓。她说米秀，我也是耍过流氓的。我对我的九月耍流氓。可是最终我的九月还是离开了。
　　
　　（十）
　　
　　九月不是一只猫。
　　
　　九月是一个男子。
　　
　　九月是一个出生在九月的男子。
　　
　　九月是一个会在电子邮件盛行的网络年代用钢笔和白色信笺纸给他所钟情的女子写情书的男子。
　　
　　简入凡说，九月是我的命。
　　
　　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仙子般的简入凡原来也有着这么深沉的悲伤。
　　
　　我说，人生最痛苦的，并不是没有得到所爱的人，而是所爱的人一生没有得到幸福。
　　
　　简入凡冷冷的笑，她说秋天是暗藏着太多悲伤的季节。她说九月死了，死在了九月。死在了她心里，然后她养了一只黑色的猫，她唤她九月。
　　
　　简入凡每天准时上班，准点回家。给我带香草蛋糕，给九月买伊利高钙牛奶。依然安静如仙子般。
　　
　　我依然写不出文字来。
　　
　　春天来的时候，我和九月的关系有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十一）
　　
　　我决定去找米莉。
　　
　　我带着九月一起坐了两块钱的公交车到了米莉上班的大厦楼下。我打电话说米莉我想你了。米莉沉默了很久，然后问我在哪里。
　　
　　十分钟后米莉带着两杯简装咖啡出现在我和九月面前。她给了我一杯咖啡，亲昵的摸了摸九月的头。米莉的心情很好。
　　
　　米莉说春节的时候她去了外婆家，外婆给她讲完了红楼梦，外婆说黛玉的病好了，还跟宝玉结了婚，很圆满的结局，她就放心了。
　　
　　我说米莉你头发很好看，刘海中分的这么秀气，是我喜欢的样子。
　　
　　米莉点点头，摸了摸脖颈，米秀，你很久没写字了。我已经当上了编辑。
　　
　　我笑笑，有点苦涩的意味。我把咖啡还给米莉，我说我不喝咖啡的。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我和九月吗？
　　
　　米莉握着咖啡，米秀你还吃抹茶蛋糕吗？
　　
　　我点点头，然后抱着九月转身离开。
　　
　　我带着九月去看桃花，在以前米莉带我去过的公园。公园不大，却有一个不小的桃花林。我和九月坐在桃树下，微风吹过的时候有花瓣飘飞下来。九月偶尔会去追一两朵桃花。
　　
　　桃林深处，有情侣在拥吻。
　　
　　我摸摸九月，我对九月说，我们回去看外婆好不好？九月喵喵的叫着，用舌头舔着我的手。
　　
　　（十二）
　　
　　我把九月托付给米莉照看，自己回了外婆家。
　　
　　我和外婆一起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外婆用一整天的时间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晚上我和外婆睡，外婆握着我的手，外婆说，秀，让我讲讲你母亲的事吧！
　　
　　我默不作声，外婆就当我默许了。
　　
　　外婆说，在她所有的孩子当中，我的母亲是最可怜的。从小就可怜，因为乖巧，虽得大人疼爱却总被同伴欺负。
　　
　　长大后更是懦弱胆小，遇到一户好人家，嫁了一个好丈夫，以为从此就能幸福了，但是愚昧的观点并不因为解放而消失。父亲那边的亲戚都说要男孩子来延续香火，我的出生让大家觉得是灾难，母亲不敢辩驳，只是日夜抱着我哭，万般无奈之下，外婆就让舅舅把我接了回来。
　　
　　其实真正被抛弃的人不是我，我是外婆养大的，至少留在了至亲身边，米莉是外婆帮她挑的人家，也是在襁褓里就被送走了，母亲因为无法忍受选择了离开，父亲是爱母亲的，在米莉被送走后，父亲扔掉了“铁饭碗”带着母亲离开了家乡。
　　
　　一走就是二十几年，音讯全无。外婆说，母亲是爱我的，所以我有怨但不能恨。
　　
　　我强忍着眼泪，如果不能给我未来，为什么不在我生下来的那一刻一把将我掐死？我一直都以为是米莉拿走了我的一切我才安然享受着米莉对我的好，可是现在外婆居然说，米莉才是真正被抛弃的。我开始痛恨我自己。
　　
　　我说，外婆，你放心，我不会有怨，更不会有恨，母亲对我而言空旷毫无内容。
　　
　　外婆给了我一个翠绿翠绿的玉镯子，戴在手上的第一天就被我碰碎了。
　　
　　镯子断裂的第二天早上，外婆死了，那天一直下着绵绵细雨。
　　
　　大家都穿着孝衣，跪在外婆的棺木前悲痛欲绝。
　　
　　舅妈在我的头发上别了一朵小白花。我攀着棺木看着睡在里面的外婆，我问外婆我这样好不好看，外婆不说话，只是沉沉的睡着。小时候常常希望每天都下雨，那样就可以拽着外婆一起赖在床上，让外婆给我讲故事。可是今天也下雨，我起来了外婆却不肯起来，也不给我讲故事。还是最后的故事都已经讲完？
　　
　　外婆入土那天我告诉米莉外婆走了，走的很安详。我听到米莉在电话那端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跟米莉说，我没有眼泪。米莉哭的更悲伤。
　　
　　（十三）
　　
　　我和米莉面对面的坐着，许久不抱九月的简入凡重又抱起九月站在一旁。
　　
　　米莉说外婆叫她要好好爱我，好好照顾我，她说外婆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是米秀。米莉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我仔细盯着米莉的脸，米莉右眼的下眼睑处有一颗黑痣，都说是泪痣，所以米莉的悲伤都能从眼睛里流泻出来，我没有眼泪，我想我的“泪痣”是不是长在了心里，因为我所有的悲痛都只能藏在心里。
　　
　　简入凡突然说，其实我们很像。米莉就停止了哭泣。
　　
　　（十四）
　　
　　九月在楼下和我躲猫猫，我只是在后面跟着她，看着她，她偶尔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即使是轻微的抽泣。我紧贴着墙壁，探出头只看见了简入凡的背影，还有一张很阳光的脸，我把视线落在他们的脚上，黑色和粉色的帆布鞋，那么好看。我继续带着九月四处绕圈子。
　　
　　简入凡安静的窝在秋千里，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的脸。她说米秀你真美。难怪九月这么喜欢你。
　　
　　我摇摇头，是你先离开的，你自己做出了选择，而她是被选择留下来的。
　　
　　简入凡淡淡的笑，她说她遇到九月的时候九月背着木吉他行走在人行道上，白色的球鞋沾满了尘土，那一刻她觉得九月好似朝圣归来的信徒，也许只是一种错觉。
　　
　　她跟着九月走了很长的路，九月的步子跨得真大，很多时候她都是小跑着跟随，在一家简易咖啡店门口，九月突然停下来，他回过头看着简入凡，等她走近，然后就那样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咖啡店。
　　
　　简入凡说，他是应该爱我的，他连死都不怕，却怕和我在一起。米秀，他给我很多很多的爱，唯独不给我爱情。他说我始终都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米秀，你一言不发就能得到九月全部的爱情。
　　
　　我看着简入凡，你看不见我的悲伤吗？
　　
　　简入凡拉着我走进她的房子，一副硕大的油画映入我的眼帘，蜷缩在秋千里的女子，即使闭着眼睛，脸上还是有着很深很厚的悲伤。我看到油画的右下角落款是小楷的九月。
　　
　　我静静地抚摸着油画上熟睡着的女子的脸，简入凡，你让我没有安全感。是你离开，还是我离开？
　　
　　简入凡突然从背后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他看了你许多的文字，他是追随着你的文字来的，我为了他靠近你，因为他爱你，所以我想照顾你。
　　
　　我推开简入凡，是你离开，还是我离开？
　　
　　简入凡擦干了泪水，哽咽着说道，我只是太爱他，米秀，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即使他爱着你。
　　
　　（十五）
　　
　　夏末初秋，我又开始写点文字。
　　
　　米莉第一次带我去了她的养父母家，书香门第。
　　
　　简入凡换了工作，从咖啡厅换到一家蛋糕店学做蛋糕和甜品。她说她打算离开这里去到另一个城市，但是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她说她来这里是个意外，从北方走到烟雨江南，因为跟着九月走了太久，都回不了头。
　　
　　简入凡买了很多酒和粉红色气球的那晚，九月不见了。
　　
　　我急着四处寻找，简入凡拦住我说，她许是找到更好的去处了呢？何必为她担忧？
　　
　　简入凡拉着我跑到十六楼的顶楼，她把气球绑在一起捆在自己的腰间，我才发现她今天是有精心打扮过的。一点点的淡妆，长及腰间的卷发被编成麻花辫松松垮垮的绑在脑后。一件纯白的棉T，一条洗得泛白的仔裤，看似随意，却美得惊人。
　　
　　我问简入凡为什么今天值得庆祝。
　　
　　简入凡坐在地上伸直双腿，双手抱着一整瓶红酒，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今天是九月的忌日。
　　
　　我没有再说话。我们一直喝酒，我看不到简入凡脸上的悲伤。
　　
　　月亮出来的时候，简入凡开始奔跑起来，我只是坐在地上看着，然后她就在我的注视下爬上了护栏。
　　
　　我慢慢的走过去，伸出右手抓住简入凡的左脚腕，我醉醺醺的说，简入凡你别闹了，这里是十六楼，掉下去会死的。
　　
　　简入凡慢慢的蹲下来，好像九月那般，她的眼神孤独而又冷漠，她掰开我的手，笑着拉了拉捆在腰间的气球绳子，不怕，它们可以带着我飞，你要不信，我飞给你看。
　　
　　我惊出一身冷汗，慌乱的用双手去抓简入凡，却抓空了。简入凡就那样飞了出去，越飞越远，再也没有回来。
　　
　　在警局，我看到了简入凡的照片，很美，好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红得妖艳。
　　
　　简入凡很快被证实是自杀，因为一个叫九月的男子提供给了他们一份很有力的证据—简入凡的遗书。她的死，是她早就预谋好了的。
　　
　　（十六）
　　
　　简入凡出事之前来找过我，她送给我一副油画，油画上有三个女子，米秀，我，还有简入凡。米秀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距离却很遥远，看不清楚脸部的轮廓，但是在见到九月之后我才知道，油画上的男子就是九月。
　　
　　九月看着我的时候很悲伤，他说你是米莉对吗？我知道米秀是你姐姐。
　　
　　我笑笑，你提供证据，并不能让我感谢你，我也不会带你去见米秀的。
　　
　　九月悲伤地摇着头，小凡是个好孩子，她有太多的悲伤，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可是我给不了她。
　　
　　我想到了那副油画，我还记得简入凡说的话，她说其实我们三个很像，我们都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孩子，我用尽全力去爱米秀，只为了她能用同样多的爱回报给我，可是米秀是淡漠的，她把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念都倾注在文字里，偶尔得到她的想念都是奢侈。但是简入凡是会懂得回报的，只因为我照顾了九月，她就送我油画，还告诉我很多很伤感的故事。
　　
　　我看着这个忧伤到快要碎裂般的男子，你爱米秀，还是爱她文字里的隐忍的悲伤和绝望？
　　
　　九月伸出右手摊开在阳光下，米莉，你觉得这么多的温暖，能不能温暖到她？
　　
　　我摇摇头，你可以去找她，但是她会拒绝你。
　　
　　（十七）
　　
　　我开始自己去买香草蛋糕，买伊利高钙牛奶。我穿简入凡的衣服，烫简入凡一样的卷发。我以为我一直不在意的，其实早已在心里生根，根深蒂固。
　　
　　他来敲我的门，他说他叫九月，简入凡的九月。他把九月塞进我的怀里，九月亲昵的舔舐我的手背。我看着他，眼睛明亮，球鞋很白，没有尘土。
　　
　　我说，你是天使还是魔鬼呢？
　　
　　九月看着我，他说，我常在这两个身份中转换角色，大部分人看我都是魔鬼，除了小凡。
　　
　　我突然觉得很悲伤，我捂着胸口，声音沙哑着问道：是你杀了她吗？
　　
　　九月摇摇头，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说她害怕被人抛弃，她的父母抛弃了她的两个姐姐，她总不能安心，总觉得自己也会被抛弃，我不知道该如何温暖她，因为我无法给她想要的爱情。
　　
　　为什么你不能给她爱情？如果你对她好点，也许她就不会死。
　　
　　我给她所有我能给的，唯独爱情。
　　
　　你很残忍。
　　
　　九月摇头，很安静的看着我，我一直在看你的文字，你把所有的美好都藏在文字里，灭杀现实世界的美丽你不残忍吗？
　　
　　我不伤害别人。
　　
　　可是，你伤害了我，那天小凡带我来见你，你窝在秋千里睡着的样子让我很难过，我看着你的时候很心疼，我一直深爱着那个文字以外的你，但是你不爱自己。我不知道小凡为什么来找你，也许只是巧合。她留给你的伤痛，我要怎么才能让它愈合？
　　
　　我安静的听完，然后请他离开。没有了简入凡，九月就没有了意义。
　　
　　（十八）
　　
　　我是九月，一个流浪歌手，其实我真正的喜好是画画，但是我不喜欢被束缚。我喜欢米秀的文字，我跟随着她文字的足迹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当我决定到米秀所在的城市的时候，我遇到了简入凡。精灵般的女孩，纤尘不染。
　　
　　我认识了她，因为怕女儿受伤的她的母亲找到了我，她给了我一笔钱，不是让我离开简入凡，而是让我帮着她寻找她另外两个女儿，曾经被她遗弃的两个孩子。她给了我她老家的地址，那么巧的，就是米秀所在的城市。
　　
　　简入凡一路跟随着我到了这里，一开始遇见她，我以为她是快乐的，可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她是很忧伤很忧伤的精灵，好像折了翅膀一样。不能自由自在的飞，也无法舍弃受伤的翅膀的拖累。
　　
　　我找到了简入凡的外婆，知道了我所喜爱的米秀就是简入凡的姐姐，还有一个叫米莉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告诉简入凡真相，也没有告诉简入凡的母亲。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直到简入凡不小心找到了米秀并且跟她合租。我知道我有希望认识米秀，我央求简入凡带我去了米秀家，可是米秀睡着了，我忍不住想要给她画画，我一直画，她一直窝在秋千里，睡的很熟，偶尔，我看到她的睫毛在颤动。我知道，其实她是知道的，她只是不愿意醒来。
　　
　　也许米秀的生活是幸福的，我不该扰乱她的生活。
　　
　　简入凡出事的当天晚上她的父母就回来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们米秀和米莉的事，我退还了那笔钱，我知道，我该就此消失了。
　　
　　（十九）
　　
　　米莉打电话给我，说简入凡的母亲来了，要看简入凡的事发地点。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没有眼泪，我想她是不是也如我一样，泪痣长在了心上。
　　
　　米莉一直握紧我的手，她说米秀，你不要怕，外婆让我照顾你，我一定能照顾好你。
　　
　　我说我不是残废，我能自力更生的。
　　
　　米莉只是更紧的握着我的手。
　　
　　简入凡的母亲用手婆娑着简入凡站过的护栏，那么小心翼翼。她说，对不起小凡。我一直在伤害她。我爱你爱得过于沉重。终于你还是离开了我。
　　
　　舅舅打电话说舅妈很想念我和米莉，我和米莉就一起回家了。
　　
　　舅舅坐在客厅里，拿着一封未开启的信，他说那是外婆留给我的最后的遗言。
　　
　　我说外婆不识字的。舅舅只是很悲伤的把信塞到了我的手上。
　　
　　舅妈带着简入凡的母亲从门外走进来，我听着舅舅叫简入凡的母亲姐姐。
　　
　　米莉面如死灰，如我一般。
　　
　　简入凡的母亲在舅舅的介绍下，走到我和米莉面前，她终于还是有眼泪的。
　　
　　她颤声说，我想，我可能是你们的母亲。
　　
　　我拉着米秀退到墙角，我说，母亲对我而言就像十六层楼的楼顶一样，空旷，毫无内容。在她放弃我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不能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米莉带着我离开。
　　
　　我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是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我在带着九月到了另一个城市，租了房子，有阳台，米莉给我买更大的秋千。
　　
　　我平静地做一些事，写字，喝水，失眠，然后突然很疼痛地想念我的外婆，还有简入凡，真的很疼，疼得我弯下了腰哭泣。
　　
　　（二十）
　　
　　日子一直很平静的往下延续。
　　
　　冬天的午后，我坐在阳台上，左手环抱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右手有节奏的拍打着高架在阳台雕花护栏上的双腿。
　　
　　我习惯在空闲的时候坐在阳台上晒着并不暖和的太阳，我喜欢清冷的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九月高傲如公主般的蹲在阳台的护栏上看着我。
　　
　　阳光爬上我脸庞的时候，我将手中的书从中间翻开盖在脸上，然后舒服的蜷缩在秋千里。
　　
　　有东西从书中滑落到地上，我俯身去捡，是一封信。外婆最后要对我说的话。多少年，我一直不曾开启，我想或者是天意，我拆开信，手有些颤抖。
　　
　　信封里是一张小学生用来写作业的数学本子上撕下来的纸，我慢慢的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学生才有的稚嫩的笔迹，我把它覆盖在脸上，泪水无声的滑落下来。原来早在八岁那年外婆就已经告诉了我。
　　
　　外婆最后的遗嘱是我自己写的，里面只有九个字：简米秀，简米莉，简入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