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翩翩不再少年路

　　1
　　
　　初秋，桂花开了满树。
　　
　　桂花树下，办公室，江晚月穿着红白格条纹的衬衣，浅蓝色牛仔裤，扎一个高高马尾，低头垂眸，听班主任训话。
　　
　　“英语早读，你和唐晨阳躲在书后面吃牛肉干!”
　　
　　“生物实验，你和唐晨阳把做实验的青蛙全偷出去放掉!”
　　
　　“课间操，你和唐晨阳翻进图书馆后面的花园里挖蘑菇!”
　　
　　“我多少次把你和唐晨阳调开，他就多少次又坐回来继续和你同桌!江晚月，这个问题很严重呀，你坦白交代，你和唐晨阳究竟是什么关系!”
　　
　　“朋友。”江晚月小心翼翼地说。
　　
　　“具体一点，什么性质的朋友?”班主任俨然审问疑犯。
　　
　　“狐朋狗友。”说着，她略略抬头。班主任身后是窗户，玻璃窗上，一朵彩纸拼成的太阳花正缓缓移动。那是今天的劳技课上唐晨阳的作品。她抿嘴笑了。
　　
　　班主任气得“啪”地拍桌子：“严肃点，江晚月同学!”桌上的杯子晃动起来，和盖子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看着班主任生气的样子，再看看玻璃窗后悄悄出现的唐晨阳的脸，那么俊朗亲切的脸。江晚月不无感慨地想，唉，大人，你所知道的，只是些皮毛啊!
　　
　　更甚者还有：
　　
　　历史课，江晚月说：“我饿了。”唐晨阳翻开草稿本，“刷刷”画了一个饼，说：“给你吃。”
　　
　　老师看到了，叫唐晨阳站起来听课。他站起来，左手托草稿本，右手握钢笔，不停地在饼上圈圈点点。她小声说：“安分点吧，都站起来了，你还在做什么?”他说：“这是饼上的芝麻。”她“哈”地笑开了，控都控制不住。结果，她也被喊起来，跟他一起站着。
　　
　　晚自习，江晚月正在看新买的杂志，班主任忽然走进教室巡视，她吓得赶紧把杂志扔到唐晨阳桌子上，他反应敏捷，拈起杂志往书堆里一塞。班主任出去后，她内疚地看着他：“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害你的……”他笑眯眯地说：“没事儿，背黑锅我来，送死也我去。”
　　
　　综上，江晚月才认定，她和唐晨阳就是“狐朋狗友”。可班主任也很坚定，像这样的一对同学，女孩美丽活泼，男孩帅气文雅，关系密切，行为默契，要说只是纯粹的狐朋狗友，他不信!
　　
　　江晚月两手一摊：“大人，你实在不信，我也很苦闷呢。”
　　
　　“都高二了!江晚月，不能分心哪!来，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不和唐晨阳早恋。”
　　
　　江晚月无奈，只得坐下来写保证书。班主任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对江晚月说：“你妈要加班，我先回去做饭，写好保证书，你也不准走，等我验收了，再接你回家吃饭。”
　　
　　班主任就是老爸。老爸做了多年的班主任，已经被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少女耗尽了耐性和心血，他很难对女儿特殊对待了，干脆一视同仁。唉，做班主任的女儿，的确是一件很苦闷的事呢，有没有?
　　
　　当她写到“我保证和唐晨阳同学只做纯洁的朋友”时，她不禁抬头看向窗户，太阳花不见了，窗户上贴着的，是用树叶拼成的一张笑脸。
　　
　　她心里一动，手腕一颤，笔尖一滑，无法写下去了。她觉得，她若是真想做到保证书上所写，就必须疏远他了。老爸对她跟普通学生一视同仁，可她没法把老爸视作普通老师，她不愿让他失望，她想让他骄傲，想要他知道，她和普通学生，意义不同。
　　
　　2
　　
　　第二天，江晚月换了位子，和唐晨阳成了一条遥远的对角线。
　　
　　唐晨阳跑过去问她：“为什么?昨天班主任训你是因为我吗?”
　　
　　“我想好好学习。昨天他训我，是因为我考得不好。”她盯着卷子，头也不抬，头天的训话内容她自然羞于透露。
　　
　　“那么是说，跟我同桌，影响你的学习了?”语气激愤，脱口而出，他失态了。
　　
　　既然都决定要疏远，他误会也好，于是，她不做声。
　　
　　她的不做声被他当做默认，她的默认令他羞赧懊恼，他转身而走。
　　
　　疏远的目的果真达到了。他们不再分享零食，合伙捣乱，结伴打闹，互传字条。然而，当时间缓缓向前，不良情绪款款退潮，他们仍相互惦记，他们隔着人群、桌椅，相互凝望，静默无语，谁也不知如何打破这僵局。
　　
　　新年第一天，江晚月感冒，头脑晕乎。她拎着书包，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眼看就要摔倒，唐晨阳冲过去，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拿过她的书包，用特意装出来的平静语气说：“我扶你过去。”她跟着他，从门口，路过讲台，一直走向教室后面自己的座位，晕乎中，她仿似走在开满鲜花的柔软草地。
　　
　　晚春，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操场的一角，围墙被挖出一个大洞。小贩推着三轮车到洞外卖油炸土豆，很多同学涌到洞口去买。
　　
　　江晚月本来也只想买几串炸土豆吃吃。但她趴在洞口，一眼望出去，啊!视线的尽头，是一片麦田!金色麦浪翻涌如潮，暖风吹拂，鼻息里都是麦香。她惊呼，好美呀!反正下课还早，不如钻出去看看?
　　
　　唐晨阳此时也在一旁，等着买炸土豆。他像是感应到江晚月的心，他捡起砖头，将洞口砸得更大，说：“可以了!”江晚月不理他，毛腰钻了出去。跑到街上，她回头一望，唐晨阳也钻了出来。
　　
　　田野上，麦田翻涌，桑树成行，江晚月心情雀跃。她正猜度，唐晨阳是什么意思呢?他从后面拍拍她的肩，她回头，他干净的掌心里，躺着十几粒桑葚，粒粒饱满，光泽莹润。
　　
　　她也摊开手掌，他将桑葚倒在她的手心。
　　
　　疏远久了，一时找不到话说。于是她说：“前不久，狮子座流星雨，好多人都看到了，据说好美!可惜我没看到，你呢?”说着，她丢一粒桑葚在嘴里，酸酸甜甜。她抬头看向天空，天空浮云舒卷。
　　
　　只听到唐晨阳轻声说：“我也没看到。喏，下次再有流星雨，我喊你一起看吧!”
　　
　　“好!”一个约定，算是和好。
　　
　　江晚月不无感慨，人生果真处处充满矛盾啊，从内心的情感而言，她不愿疏远唐晨阳。实际上，她想要与他更亲密的愿望，跟她想要成为父亲的骄傲的愿望，都是一样的强烈。
　　
　　她又想，只要自己坚持只和他做“狐朋狗友”，这份感情，就会弥久吧?
　　
　　3
　　
　　她并未意识到，年少的感情是一棵葱茏的树，它会吸取阳光，枝繁叶茂，会努力向天空伸展枝丫，任是谁也无法抵挡它的茁壮成长。
　　
　　唐晨阳没有换座到她身边去，却常常路过她的位子，留下一些痕迹：课桌里的一包红枣，夹在书中的一只纸鹤，或是从花园折来的一朵月季。偶尔会有小小纸片，用美术体写着寥寥几个字：开心每一天。
　　
　　如此低调暧昧，不再似以往亲密坦荡。她并未领会到其中的变化，她只是欢喜，她将它们妥帖收藏。同时，她发现，她喜欢隔着对角线静静地看他；喜欢在喧闹的人群中寻找他：喜欢在篮球赛的时候，跟着同学们一起，肆无忌惮地大声喊他的名字；喜欢在走路的时候，有意无意默念他会在前方出现。
　　
　　是的，她喜欢。
　　
　　实际上，他常常应她的默念而出现。
　　
　　傍晚，同学们在操场上玩耍，奔跑，跳跃。江晚月和朋友靠坐在树下聊天，天边忽然亮起一弯弧形的彩虹。她挥手指给朋友
　　
　　看的同时，眼睛也四下张望，唐晨阳在哪里呢?一起来看彩虹呀!
　　
　　他的声音在身后，小有惊喜：“看，彩虹!”
　　
　　中午，她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到了味道很“赞”的炒饭，于是想：啊，回去告诉唐晨阳，下次和他一起来吃!彼时，他正端了炒饭，笑吟吟坐到她对面。他举着勺子，笑着说：“我也会做很好吃的炒饭呢。”
　　
　　“谁知道呢，反正我又没吃过。”她挑眉。
　　
　　“这有什么，以后做给你吃就是。”他眨眼。
　　
　　她笑着低头，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猛然间看清，确认，她喜欢他。不再是狐朋狗友式的喜欢，而是少女，喜欢少年。她的坚持，她的理智，相对这发自肺腑的喜欢，显得那么渺茫。
　　
　　陆续有同学进来吃饭，小餐馆热闹起来。
　　
　　邻桌是三个女孩，其中一个很耀眼，穿白色高领毛衣，长发披肩，姿态淑女，她一边斯文地吃饭，一边朝唐晨阳看，还优雅地将炒饭里的肉拨弄到盘子边上。
　　
　　江晚月之所以会多看她几眼，无非是因为，她跟自己，反差强烈!然而，唐晨阳误解了，他欢喜而小声地说：“她叫柳静，很不错吧?”
　　
　　平心而论，柳静的确不错，可是，此刻的江晚月，怎么可能喜欢听他当着自己的面夸赞她!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唐晨阳没有察觉，顾自说下去：“我挺喜欢她的。”
　　
　　江晚月埋下头，大口扒饭，囫囵咽下。
　　
　　4
　　
　　高三，考试增多，压力膨胀，生活节奏紧张。班主任鼓励大家说：“等你们考上大学，你们就可以做你现在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了!所以，无论如何，加油吧!”
　　
　　江晚月问自己，什么是现在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答案呼之欲出：告诉唐晨阳，她喜欢他。当然，也有退而次之的事。
　　
　　所以，当唐晨阳问她时，她只能说出那件退而次之的事。
　　
　　“在我的老家，离小城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座叫桃源谷的大峡谷，峡谷里覆盖着原始森林，在森林最深处，高山之巅，隐藏着一座瀑布。我看过瀑布的图片，哇，太壮美啦!我很想去看!”她说。
　　
　　他听得心驰神往，当即说：“好，以后我陪你去看!”
　　
　　以后?他只是随口说说的吗?但是，她当真了。她还偏要表现出她的当真。她转转眼珠，伸出小拇指，认真问：“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说：“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不管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们都一起去。”
　　
　　他也伸出小拇指，两人拉钩。
　　
　　有那样一个确定的地方，确定的时间，是他们的约定之地，只属于他和她。她好欢喜。
　　
　　当然，关于她和唐晨阳的关系，同学们中间流传着不同版本，有人说是亲如兄妹，有人说是暧昧，还有人说是男女朋友，妄议太多，江晚月也懒得理会。
　　
　　所以，诸如有人向唐晨阳表白这种事，自然会有热心人士传达给她。她听了，微微一怔，反问热心人士：“是谁?”
　　
　　“柳静。”
　　
　　“哼……”她撇嘴，“我当是谁，原来是她!”
　　
　　热心人士嗅出端倪，忙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不喜欢她。”
　　
　　热心人士恍然大悟而去，她呆坐在位子上气闷，抓起单词书，单词都变得飘飘摇摇。
　　
　　晚自习前，唐晨阳在去教学楼的路上截住她，他郑重地说：“江晚月，我有话跟你说。”她又怔愣，他要说什么?是要说他拒绝了柳静，是因为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吗?天哪，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她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向教学楼角落的草坪。刚下过一场大雪，草地一片白茫茫。
　　
　　他们站在茫茫白雪之中，面对面。
　　
　　她紧张又欢喜地期待。
　　
　　他缓缓开口，说：“请你不要说柳静的八卦，好吗?”
　　
　　她蒙了。
　　
　　他又继续说：“这样随便在背后说别人的八卦，很讨厌，你知道吗?”
　　
　　就像一只正被慢火细煨的鸭子，正滚烫沸腾，忽然被一瓢冷水浇透，浑身冰凉。
　　
　　“讨厌?”她反问，“你讨厌我?唐晨阳。”她激愤了，提高音量，“你说你讨厌我是吗?只因为我说了一句，我不喜欢柳静，你就说我讲她的八卦，你就讨厌我?!唐晨阳，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就这样的分量?”
　　
　　唐晨阳想辩解：“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为了她来教训我!你当我是什么?!从今天起，绝交!”多可笑啊，多讽刺啊，她还以为他会表白，她还欢喜，她还紧张!
　　
　　她转身走，脚下的积雪，嚓嚓嚓，嚓嚓嚓。
　　
　　柳静穿着白色的羽绒服，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她很优雅地微笑。
　　
　　5
　　
　　高考迫近，越来越多的人行为异常。
　　
　　隔壁班那个成绩一直优异行为从来循规蹈矩的男生，忽然剃了光头。
　　
　　教室角落那个害羞腼腆一说话就会脸红的男生，每天都坐在位子上飙歌：“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还有唐晨阳，他将桌椅搬到教室外的走廊尽头。他的位子，恰好和江晚月隔着一道后门，后门落了锁，但门中央有块玻璃，江晚月能从玻璃里看到唐晨阳的身影，偶尔还有柳静，她巧笑倩兮，美目流转。他懒懒淡淡，态度敷衍。看到你们就碍眼!江晚月想着，狠狠一脚踢在门上。每背完一页单词，她就撕下一页，贴在门上，遮住玻璃。有次他忘记了某个单词，凑在玻璃上细细地找，却发现另一双眼睛，也贴在玻璃上。
　　
　　某个黄昏，她与唐晨阳在学校大门口偶遇，她正要进来，他正要出去，四周都是人，
　　
　　无处躲闪。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听到他喊：“江晚月……”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汹涌的人群推搡向前。再回头，他已消失不见。
　　
　　同学们对八卦的兴致也在重压之下大大回落，然而也未完全泯灭，所以，江晚月也听到了风声，唐晨阳拒绝了柳静，原因不明。她说不出是喜是忧，只默默无言，埋头背书，狠狠做题。
　　
　　班主任老爸察出了女儿的“狐朋狗友”感情出了问题。在晚饭时，他很欣慰地说：“江晚月同学呀，你总算领悟了。我不妨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吧，最初喜欢的人，最后一定不会在一起!”
　　
　　江妈斩钉截铁地附和：“对，没错!真理!”
　　
　　江晚月的喉头轻轻一颤，一根鱼刺卡住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微微刺痛，不仅喉头痛，牵扯到心都痛了。唐晨阳，你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根鱼刺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直到高考，江晚月也没有和唐晨阳再说一句话。
　　
　　考完最后一门，大雨倾盆。同学们拥挤在走廊上躲雨。江晚月望望雨幕，她微微扬起头，抬脚走进雨里。她只有一个念头，畅畅快快，淋一场雨。
　　
　　唐晨阳在屋檐下，看到她的背影，他也情不自禁地走到雨里。
　　
　　他慢走，小跑，冲剌，终于，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他不说话，只默默配合她悠然的节奏，跟她一起走。
　　
　　“对不起，晚月，对不起!”他在雨中大声吼出来，压抑已久，乍然爆发。
　　
　　透过雨幕，她望向他的脸，清冽的眉眼，亲切至斯。她没有说对不起，因为她从来不曾在心里怨过他。哪怕激愤，哪怕失落，哪怕伤心，哪怕她恨不得揍他一顿，她都没有怨他，连想都没想过要怨他。
　　
　　她只是确认，她喜欢他。他的存在，这件事情本身，对她来说，已经意义非凡。他是她清晨醒来的原因，是她奔向学校的动力。
　　
　　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微笑起来。
　　
　　这是她经历的，落在这个校园的最后一场雨，正是在这里，她认识了唐晨阳，她的人生，就从那一刻开始，变得不一样。没错，也有委屈，也有误会，会伤心，但总好过不曾与他相遇。
　　
　　大雨里，江晚月的心，一点点变得轻松、澄澈、透明。
　　
　　6
　　
　　上了大学，江晚月在南，唐晨阳在北，时有联系，但既不亲密，也不暧昧，而是另一种克制，含蓄。
　　
　　克制的是江晚月，含蓄的是唐晨阳。
　　
　　如此蹉跎了两年，感情那棵葱茏的树，已抽出了无数新绿的枝芽。但是唐晨阳并未对江晚月说过喜欢，表白过爱慕。相反，不时在同学群里被爆出他恋爱又失恋的消息。
　　
　　江晚月一直没有恋爱，她仍惦记着他们的约定，她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他们要去一起去大峡谷里寻找瀑布。她固执地臆想，瀑布那里一定有着她此生必须去追寻的某种东西。而且，她已决定好，在瀑布下，她要对他说，我喜欢你，已经很多年。
　　
　　她相信他没有忘记，但她还是想要稍作提醒。
　　
　　距离她二十岁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她在电话里对他说：“下个月我过生日了哟。”
　　
　　“哇，祝你生日快乐!”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二十岁哦。”她强调，希望他想起。
　　
　　“哇，二十岁生日快乐，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是真的忘记了吗?还是反悔了所以装傻?她不能再问了，她害怕更为悲凉的结果，比如他找借口推托。她很泄气。但很快，她又鼓舞，也许他只想在那天与她相遇在峡谷的入口，给她一个惊喜!
　　
　　到了那天，峡谷入口，游人穿梭，唯独不见他。她又倔犟着，不愿打他的电话。她咬咬唇，挺挺背，仰望层层叠叠的森林，心想，即使一个人，也要完成两个人的约定。
　　
　　左侧是峡谷，水流激烈，轰鸣不绝。右侧是森林，奇花丛生，古木参天。中间一条小道，曲折蜿蜒。最初几公里，有石板路、护栏，游人，人工雕琢的景点。跨过一座古旧的石桥，石板路和护栏都没有了，只有自然形成的山路。桥边立着告示牌，字迹模糊：此处距桃源瀑布，三千米，道路艰险，游客小心。
　　
　　她笑着，执意上路。
　　
　　山路润湿，苔藓遍地，一路偶然遇到游人，却都是往回走。江晚月都问：“你们找到桃源瀑布了吗?”他们都摇头：“没有。”有人不解：“峡谷口不是有座大瀑布吗?从宣传图片上看，两座瀑布差不多嘛，何必一定要去看桃源瀑布呢?”还有人劝止：“看来还有很远，你就算找到瀑布，恐怕回来天就黑了，还是别去了吧。”
　　
　　她笑着，继续攀爬。
　　
　　当她发现天色渐暗，手机全无信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她还没有到达山巅，找到瀑布。她不清楚还有多远，但她意识到，就算立刻返回，走到古石桥，也要三个多小时，那时，天已黑尽。此时，正是早春时节。
　　
　　惶恐、孤独、绝望，如同暮色，渐渐朝她聚拢。
　　
　　7
　　
　　她面朝轰鸣的峡谷，突然大喊：“唐晨阳!唐晨阳!”
　　
　　“我不叫唐晨阳。”一个悠悠的声音回应她，她才看清，峡谷岸边，石头上，一个男孩正站起身来。夕阳光透过林梢斜斜地映照在他身上，静谧、温暖，充满生机。
　　
　　突然来临的安全感，令江晚月几乎哽咽。
　　
　　她问：“你是谁?”
　　
　　他走过来：“我叫欧北，你是要去找桃源瀑布吗?”
　　
　　“是。”
　　
　　“我刚从那里下来。”
　　
　　她眼中的惊喜如烟花乍然怒放。
　　
　　不等她央求，他便说：“走，我带你去吧。”
　　
　　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抵达山巅。一座壮丽的瀑布展现在眼前。它分成三段，逐步落差，倾泻而下。除此之外，并无特别。
　　
　　他们站在瀑布对面，一块巨大的、洁白如有霜雪覆盖的石头上。
　　
　　欧北忽然说：“你知道吗?这是一块第四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石头!算起来，它已经存在了千万年了啊。”
　　
　　江晚月仰起脸，瀑布飞溅的水花润湿了她的眼。唐晨阳，与我一起站在这块存在了千万年的石头上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欧北带着江晚月沿着瀑布翻过了山巅，山的这边是一座农场。杜鹃花漫山遍野地开着，她本以为瀑布就是尽头，再也无路可走，没想到还另有一番风景。
　　
　　手机有信号了，唐晨阳发来信息：“生日快乐，你在哪里?”
　　
　　她无力去想他为什么要问“你在哪里”，她狠狠地按出两个字：“约会!”不只是绝望、赌气、伤心，她还忽然预感，她和唐晨阳，不会再有相爱的机会。
　　
　　欧北和江晚月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两所学校仅一河之隔、从瀑布回来之后，欧北向江晚月表明了他对她的一见钟情。他热烈、积极，充满信心和勇气。她也一直感念着他在她绝望的瞬间带给她的安全感，于是，他们恋爱了。
　　
　　她恋爱的消息很快在同学群里传开了，并且被描述成：旅行邂逅，一见钟情。
　　
　　8
　　
　　后来，她开通了QQ空间，往空间上传了很多照片，其中有森林和瀑布的照片。唐晨阳看到了照片。两天后的中午，他站在江晚月的宿舍楼前，梧桐树下，大声喊她的名字。
　　
　　七月炎夏，阳光炽烈，他脸颊通红。他的T恤被汗水浸透，他神情急切，他看起来来像一只逆流而来的鱼。她站在他面前，惊讶、欢喜，然而，再无羞涩、期盼与忐忑。忽然间，她发现，面对他，她已有了另一番经历了成长曲折之后的坦然。
　　
　　“气象新闻里说，今晚十一点左右，南城可以看到猎户座流星雨。我记得，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看流星雨。”他说。
　　
　　“你还记得呀，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她笑说，内心欢喜，却又惆怅。
　　
　　这夜，图书馆顶楼的天台上，江晚月和唐晨阳并肩而坐。夜色晴朗，星幕低垂，偶尔有萤火虫，来回飞舞。他们守到凌晨三点，也没有见到流星洒落，一颗也没有。图书馆大门早已上锁，他们出不去了。于是，他们靠在一起，渐渐睡去。
　　
　　清晨的霞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唐晨阳说：“睁开眼睛就看到你，这感觉真好。”
　　
　　“阳光好晃眼呀。”她说着，忙捂住眼睛，不肯给他看到她涌出的泪。
　　
　　他带她去小餐馆，他对老板说：“要一份炒饭，我自己来炒。”他挽起衣袖，在熊熊火光中，挥舞锅铲。他把炒饭端到她面前，说，“当我说我做的炒饭很好吃以后炒给你吃的时候，我以为，那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可是……”
　　
　　“可是我等了三年。”她舀起一勺炒饭，送进嘴里，好咸好咸。
　　
　　“我没有去桃源谷，我忘记了那个约定。我只想在你生日那天见到你，亲自为你点燃蜡烛。那天，你不在，我就坐在你宿舍楼前，就是那棵梧桐树下，一个人点起蜡烛吃蛋糕，像个傻瓜，那一刻，我才想起那个约定。我却并不知道你在找瀑布，还以为你真的在约会。”
　　
　　她大口大口吃着好咸好咸的炒饭。
　　
　　又听他说：“我喜欢你!可我不敢承认，又害怕被人看出来。柳静说你讲她的八卦，我并不相信，我只是跟自己赌气，心想，你也不完美，你就是有那么八卦，我就是不要那么喜欢你!矛盾着的时候，我也会忘了我还喜欢你。”
　　
　　她心里一揪，茫然地望着他：“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年少无知，也许是因为我听到你说我们只是狐朋狗友。”
　　
　　她吃完饭，喝完汤，她把原本想说的话，以及汹涌的情绪，全都压了下去，说出了另一句完全不同的话：“狐朋狗友不好吗?据情感专家研究，异性之间，只有狐朋狗友式的友谊才能天长地久!”
　　
　　她既是安慰他，又是安慰自己。
　　
　　他回北方的时候，她去火车站送他。清晨的车站，微凉而冷清。他白色的衬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说：“拥抱一下吧。”
　　
　　她拥抱了他，这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拥抱，他们拥抱着的，仿佛不是彼此，而是青春里最好的年华。在这最好的年华里，他们错过了一场最好的爱情。
　　
　　9
　　
　　后来，唐晨阳又恋爱了，这一次，他很真诚，也很幸福，那个女孩的眼睛很像江晚月。
　　
　　后来，江晚月和欧北分手了。人生在世嘛，像上课迟到，火车晚点，漫长暗恋，爱情无疾而终，类似于此，在所难免。她虽然失落，却仍心怀希望，能与她相爱到老的那个人，正在朝她奔来的路上。何况，还有唐晨阳这个狐朋狗友关心她，听她叨叨，陪她大笑，无论他们多久才见一次，再见面也不觉得陌生，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再后来有一天，江晚月看到一句话，说：每个学校，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个男孩，他是你每天奔向学校的动力。
　　
　　她想到的男孩，只有唐晨阳。
　　
　　她的男孩，变成了永远的狐朋狗友，她笑了。原来，她错过的只是一场爱情，得到的却是漫长人生。从此翩翩不再少年路，往后路上都有他。她终于明白，她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奔赴瀑布要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乍然间，晚春里，桑葚酸酸甜甜的滋味，静静弥散。
　　
　　qq1343102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