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个聋哑人，一辈子没开口讲过一句话，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最多就是愤怒或者着急的时候发出过“啊，啊，啊，啊……”
很多的时候，我很想跟我爷爷说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以前的时候我不曾觉得作为我爷爷这样的人会有多辛苦。
年前的时候和妈妈一次聊天。谈起了和我们老家的隔壁家一直以来几十年的斗争。似乎是因为地皮的事，隔壁家一直怀恨在心，只要找准机会就报复。妈说，你爷爷是个聋哑人，他们就欺负我们家，有一次趁你奶奶一个人在家，隔壁家几个人就把她摁在火旁揍了一顿。爷爷回家看奶奶一比手势，就把隔壁家那个人的头摁在水里，摁进去又抬起来，抬起来又摁进去，一直反反复复。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笑的肚子都疼了。心里为我的爷爷骄傲，爷爷什么的太强悍了。妈说，你爷爷是聋哑人，你奶奶一个女人家，要不然你爸爸这么强势，小时候是肯定吃了很多亏的。想想爸爸是个聋哑人，小时候被伙伴欺负嘲笑是免不了的。不然你姑姑小学都没读，就陪着你爸爸上学堂了。幸好我嫁过来，家里没吃什么亏。这个时候我在想，那时候的爷爷心里也是心酸的吧，也少不了被媳妇儿子女儿抱怨。我印象很深的是奶奶对爷爷的咒骂。手里一边干着活，一边对着爷爷打手势，表情很凶，嘴巴里还念着。这时候的爷爷是不做声的，也不动，就任凭奶奶骂。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就从来没给过爷爷好脸色，无论是吃饭，还是做事，奶奶对着爷爷永远是一脸的凶恶，一嘴的碎念，一手的手势。
那时候家里的水都是要从一公里以外的地方挑回来的。那时候我们小，父母生意忙，家里的水都是大姐一个人包了。光是我们家的那个水缸，就要大姐跑几趟才能挑满。每次大姐挑水时，爷爷就左手一个锅，右手一个勺过来了，我们都不准爷爷舀，坐在水缸盖上不让爷爷舀水。爷爷就掐我们大腿肉，大手一拎，把我们都给赶下来。我们就联合小伙伴们在外面喊“哑巴，哑巴，哑巴”。每次调皮，爷爷拿扫帚赶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边跑边喊“哑巴，死哑巴，哑巴，死哑巴……。。。。"爷爷或许都听到了吧。
物以稀为贵，水难得挑，洗澡自然就成了问题。爷爷又不能像我们一样跑到河里去。爷爷很少洗澡，一般就一个星期洗一次，哪怕夏天也就用布抹抹澡，隔天才洗一次。奶奶嫌弃爷爷不干净，就不和爷爷睡，爷爷一个人睡在后间的屋里。那间小屋似乎一年四季都是黑的，感觉阴森森的。我很少进去，哪怕要去后面上厕所，也是绕道过去。
爷爷做的甜酒很好吃。每到快过年的时候，爷爷就用大锅在炭火上把糯米蒸熟，然后倒在大沙盘里。这时候爷爷会给我们每个人盛一晚吃，很软，很香，很甜。意犹未尽。到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糯米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每次我都想用糯米煮饭，看是不是那种味道，却怎么也煮不出来。关于甜酒的做法我已经不是很记得了，只知道爷爷做完甜酒会给每家一桶，甜酒成了我们每家每户过年的必备品，甜酒就是我们最美味的饮料。有事没事的时候我们总喜欢泡甜酒喝。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美味的甜酒了，取而代之的是营养快线，橙汁，可乐，过年的味道也随之消失。
爷爷似乎很忙，总是不着家。只要村子里哪家有喜丧事，爷爷就在哪。奶奶说，你太爷爷是地主，文化大革命批斗地主，你太爷爷又是个好人，总是把好的都给穷人。你爷爷那时候穷，又是个哑巴，又不能做事，子女也不能读书。你爷爷从小就是帮别人折钱纸，打枪纸，才蹭的一碗面汤喝。小时候不懂，想面汤里面没有面的吗，为什么不吃面呢。爷爷打的枪纸很好看，每到清明节上坟的时候，我们手里都会举着爷爷做的枪纸。那时候觉得是很漂亮的东西，我们都要抢着枪纸拿着，似乎连自己都变得漂亮夺目起来。
爷爷是个很重男轻女的封建老迷信。对于我弟弟，这个最小的孙子，我爷爷可算是宠爱到了极点。每逢爷爷回家的时候，总会从兜里拿出几块钱给我弟弟。那时候我和我姐姐们是完全没有的。无论你表现的如何乖巧懂事，或者饥渴馋嘴，都只有看的份。爷爷弯着腰，一脸慈祥的笑，咧着没牙齿的嘴巴，对弟弟伸出手，张开的手掌里那几块已经融化了粘在一起的硬糖。爷爷小时候习过武，就教弟弟一招半式，我们也跟在旁边学，蹲马步，右手握拳出，左掌并拢贴着右手上胳膊，左手带掌出，右手握拳贴着左手上胳膊。
爷爷喜欢喝点小酒，抽点小烟。爷爷总是坐在庭院前，叼着那个烟斗。坐了没几分钟，就到隔壁的桐爷爷那里去打骨牌。爷爷吃饭要很长的时间，要先喝点米酒，然后把饭拌的整整齐齐，匀匀称称地贴在他饭碗的一边，再用筷子扒一口吃，然后继续把饭拌匀。反反复复，也不嫌累。爷爷吃饭的时候就像没有牙齿的小孩咀嚼，很是可爱。后来只要姑奶奶到我们家来做客，我们都喜欢看着姑奶奶吃饭。姑奶奶长的很像爷爷，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神态，动作，简直是刻出来一般。米酒是爷爷自己酿的，有一次我偷喝过，有点甜，又有点苦，没一会脸就红了，头晕目眩。后来姑父给爷爷买了个烟斗，很长，要灌水。很时髦，我和弟弟也偷偷吸过，很呛。奶奶总是说，你姑姑给你爷爷20块钱买香烟，被你爸爸抢了，给了5块钱，买回来的烟草一直挂在墙上没动过。爷爷一辈子就再也没机会抽上那时看起来很洋气，用盒装的小根的香烟了。
后来我们搬家了，搬到了马路对面。爷爷和奶奶就住在我们的老家，装上了水龙头，装上了电线，装上了日光灯，很是装修了一番。在没课的时候，我们总是大清早就跑到老家来玩，晚上住在爷爷家，爸爸妈妈来找也不愿回去。
爷爷没事的时候也总喜欢过来，送点蔬菜啥的，也喜欢给我们家那头狼狗来喂食，清扫粪便。有一次，爷爷喂食的时候被狗咬了一口。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在路上碰到爷爷，爷爷把他的袖子撸起来给我看他的伤口，像个小孩委屈告状的模样。我问他打针没有，他说打了，比着手势说。
爷爷是阴历2月12日生日的，2004年2月12日是爷爷的八十大寿。我记得那时候整整三层楼都摆满了桌子，隔壁家也摆满了，还请了湘剧院唱戏，热热闹闹的一团。那时候有个环节叫拜寿，光是我们这些子孙拜寿，就占了整个视频的很大一部分。来吃酒的每个人都有个包裹，还有十块钱的红包，在那时，爷爷的八十大寿可是风风光光。那年正好闰2月，爷爷过了两个八十，第二个生日是在姑姑家过的，儿孙满堂。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觉得数码相机是个很新鲜的玩意，我跟着摄影师走了一路。爷爷的八十大寿光碟视频中，我就没从镜头中消失过，比我爷爷出现的频率高多了。
同年，2004年7月，也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爷爷不小心摔倒在厕所里，送到医院的时候，我们都没当一回事。没几天就会好了，我们都这么想，爷爷习过武，没感冒过，也没得过病，身体强壮的如同青年。
过了几天，伯伯和爸爸把爷爷接了回来，赶紧联系在南岳还香的妈妈和弟弟。那时候伯伯爸爸哥哥关上门给爷爷换衣服，我们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坐在楼上看电视，只听见下面一声悲鸣“爷爷……。爹……。。”。我们赶紧下楼，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可以说是连滚带爬下去的，一下去就看见哥哥姑姑伯伯爸爸都跪着地上痛哭。那时候我感觉很懵，跪在爷爷床旁，握了下爷爷的手，骨瘦如柴，有点冰冷。爷爷临前一直不肯闭眼，可是他终究是没等到他最疼爱的小孙子。
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大家都尊称一声“祖爷爷”。爷爷的丧事也很风光，整整两个村的人都来了，粗略计算了一下，似乎是80桌，出殡的时候很长的一个队伍。
那时候我回头望了一下家，奶奶站在窗户前，颤颤巍巍，泪流满面。
就这样，我的爷爷长眠在了种满杨梅树的山头上。
现在很多的时候，我总是听奶奶念着，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一辈子没享过福，没吃过口好饭。
现在家里人都对奶奶很好，或许是想弥补对爷爷的亏欠。
我有时候在想，爸爸会不会觉得后悔，那时候抢了姑姑给爷爷的20块买香烟的钱，另给的5块钱买的烟草，爷爷却再也没机会抽了。
很多的时候，我总是在想，那个时候我们怎么会那么残忍地对待爷爷，对着他喊着“哑巴，哑巴……。。。”
再过13天，阴历2月12日，就是我爷爷90大寿了。
2004年，2014年，整整离开了我们10年的爷爷过得还好吗，会不会觉得遗憾，好不容易来世一遭，却没说过一句话，听到一声声音，听着儿女叫爸爸，孙儿叫爷爷。
会不会痛恨自己，因为自己的缺陷，却让媳妇儿女吃了那么多苦。
会不会想念我们，或者会不会埋怨我们，没能早些让他过上好日子。
会不会怀念他走前新买的还没碰过的烟草，会不会怀念那可口的米酒。
会不会想念那差点就可以抽上的香烟，会不会怀念陪了他一生的一生未娶的伙伴桐爷爷。
亲爱的爷爷，在您的90岁那年，在您整整离开我们10年的这一年，您最小的孙女也毕业了，最小的孙子也上大学了。
很想向您说句对奶奶说的一样的话，今年过年就可以给您发红包了。
亲爱的爷爷，多么希望您还健在，看着您的孙媳妇孙女婿进门，曾孙出生，尽享天伦之乐。
亲爱的爷爷，愿您一切安好。
谨以此文献给我90高寿却也逝去10年的爷爷。爷爷，我们想念您。